母亲下嫁,(小镇春秋7)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母亲小名勤娣,学名饶辉,生于1919年阴历10月16日。在女儿中,加外公原配徐氏所生女儿,母亲排名为三。</p><p class="ql-block"> 在几姊妹里,母亲是第一个定婚的。母亲定婚的时候,年仅五六岁。当时两家门当户对,外公富甲一方,祖父声望日隆。</p><p class="ql-block"> 确定了母亲的婚事后,外婆心里就有算计,她要将女儿都嫁到南涧坝子。儿女们情窦初开,便到南涧接触大千世界。</p><p class="ql-block"> 一年正月初九,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戏狮的、耍龙的、扭花灯的、迎高台的,小镇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响彻云霄,坐在二楼窗台上的饶岫忍俊不禁击掌欢笑。她的笑声引起楼下一观灯少年的注意,这时的饶岫像含苞欲放的花朵,红白滋润模样俊俏,登时间,少年就被吸引住了。这个少年是南涧街曹贡爷的儿子,名叫曹西屏,这时他还是个中学生。回家之后,他禀告家长。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还是有自由恋爱的成分在里面。1931年饶岫嫁到曹家,1932年腊月她的儿子出生。</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儿子饶嵘生于1915年,毕业于蒙化中学,他讀中学的时候,父亲是他的同窗。中学毕业后,他继承父业,参加农间管理,二十岁那年,他将弥渡县城黄进士的十小姐聚回家。十小姐名黄冬生,清光绪年间有副对联“父进士儿进士父子进士;媳夫人婆夫人婆媳夫人”,这副对联出自她家。因弥渡到者波落路途远,聚媳妇在南涧街歇一天,聚亲的轿子和滑杆摆满大街小巷。</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在迎亲队伍,母亲与大舅妈同岁,都是十七八岁。这时的母亲不仅风姿绰约,而且是校长了,可谓是才貌双全。后来外婆到弥渡走亲戚常带上母亲,拜倒石榴裙下的青年男子不知有多少,有教师和医生,也有律师和达官显贵。</p><p class="ql-block"> 而我的父亲呢?订婚几年后,祖父兄弟阋于墙,大打官司连年,两家都卖田卖地,家运由兴转衰。成年后的父亲家景,已不是订婚时的那般样子了。失去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坐靠山,姑姑的婚姻亮起红灯,结婚不久离异了,这时姑姑年仅20岁。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父亲生病了,患的是痢疾,久治不愈。有人介绍个单方,大蒜配鸦片,病没有治好,父亲又成了瘾君子。父亲不仅穷困潦倒,又病又是瘾君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与母亲的差距,真是天渊之别。这桩婚事,遭到母亲家大多数人反对。几十年后父亲对我说:“那时我已经想好了,只要你母亲不答应,我就要把她杀死在后阴沟,然后投奔延安闹革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为什么没有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家?这得益于我外婆的开明,外婆说:“这事得由勤娣自己做主。”</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回答出乎众人意外,她说:“我认命。”</p><p class="ql-block"> 饶家同意下嫁,父亲这边却冷下来了。父亲和母亲这时都是二十出头的人,在早婚早育的年代,他两都属于大龄青年了。旁边人看不下去,就问祖父:“咋个还不给你儿子讨媳妇?”</p><p class="ql-block"> 祖父回答:“他有病。”</p><p class="ql-block"> “什么病?”人们穷追不舍。</p><p class="ql-block"> “某某某有病照样聚媳妇,你儿子得的是什么病啊?”</p><p class="ql-block"> 祖父语塞。外公家也不断地催促。几次三番后,祖父答应了。但祖父给父亲的聚亲费用只有100块钱。父亲说:“用这点钱,我给你母亲买了块粉红色旗袍面料。”</p><p class="ql-block"> 继续在街上转悠,鞋帽店相中了一顶银灰色的洋毡帽。这样的帽子,父亲渴望已久,他问要价,老板说90元大洋。这时父亲身无分文,便约着段世荣去玩麻将,赢了90元钱不再恋战,赶到店家洋毡帽涨价了要100元。父亲手攥着钱非常生气,周围人见状都劝店家,后来店家以早晨的价格出售。</p><p class="ql-block"> 祖父续弦的时候,拿出一万大洋到昆明置办嫁妆,到儿子聚媳妇才给100元钱,日后提起父亲頗有微词。</p><p class="ql-block"> 父亲聚新媳妇了,按照南涧地方风俗,新媳妇穿婆家带去的衣服。母亲换上了,这时母亲的一位小表妹凑在母亲耳边说:“这衣服是段世荣的嘛!”</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借来的衣服,母亲一听气炸了。母亲是在银子堆里长大的,又去外面读书,而后成一名老师,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识女性,怎么会穿别人的旧衣服。于是母亲二话不说,她脱下衣服气嘟嘟坐着。门外迎亲的唢呐越来越响,节奏也越来越快,这是催促的信号。者波落距离南涧街32公里,来回就是64公里。一些年后父亲对我讲 ,当时他们提出第二天再走,但外公不答应。招待这么多客人,要增加一笔开销,聚大舅妈的时候领教过了。迎亲的在催促 ,外婆说道:“若要富,要穿娘家的裤。”这话就像灵丹妙药,母亲又换上父亲带去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下嫁之后,父亲家的窘迫超乎母亲想象。腊月嫁进门,次年开春家里就断炊。所幸祖父还有两块地石,他将其中一块卖了,所得钱文一分不少交与父亲,祖父说:“钱如数交给你媳妇。”</p><p class="ql-block">母亲已经是家庭主妇了,她接过线掂量了一下,转动着眼珠问道:“这钱是哪里来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避开母亲的目光,沉默不语。母亲问道:“是不是卖了地石?”父亲点点头。母亲“哇”地哭了,她边哭边说:“我的命好苦啊!才进门就卖地石。”母亲的身上遗传了外公的基因,母亲也爱田爱地。她哭着跑进卧室,但这个时间很短暂,她抹干眼泪走出卧室,将钱掷还父亲,她说:“兴卖儿卖女,但不兴卖田卖地。”</p><p class="ql-block"> 这句震天撼地的话,注定了母亲当地主的命运。地石不卖了,这一年开春的口粮,是向南涧小学赊借的。当时的学校有学田,是学校办学经费和教师的工资。吃饭问题暂时解决了,而后母亲向外公借的借讨的讨,在门口摆了个地摊,卖纳鞋底的麻线和山民吸烟的“瓦底夺”,就30多元的本钱。母亲会针线女红,打烊后挑灯夜战,缝制童衣童帽和口水兜,摆在门口摊位出售。</p><p class="ql-block"> 关于和伯祖家的关系,按照南涧地方风俗,次日新媳妇要认亲戚。母亲说:“阿爹,我们去看望大伯。”</p><p class="ql-block"> 祖父点点头说:“去吧!”</p><p class="ql-block"> 两家从此有了往来。次年,我的姐姐出生。我家的房子逼仄,父亲成婚后,楼下没有祖父的安身之处只好住楼上。农家的楼房除了堆放谷物,还供奉祖先灵牌和天地国亲师。1942年日军攻入东南亚,缅甸华侨向云南撤退,带来时疫,滇缅公路两侧各县,死人无数。祖父染病了,病后就是不停地腹泻。晚上黑灯瞎火,楼梯又陡又窄,父亲和母亲都劝祖父在楼上解便,祖父摇摇头,他指着神龛说:“不可!”</p><p class="ql-block"> 祖父怕亵渎神灵。一日夜间祖父下楼解便,一腳凌空从楼上重重滚下,在二三十分钟內病逝。</p><p class="ql-block"> 二伯述:那天,我和父亲正在店內,有人来说叔父死了。我父亲毫不犹豫的跑到他家,用眼泪送终流露了真情。这一幕让在场的亲友,同感悲伤,又可以说是无言的结局。</p><p class="ql-block"> 祖父去世的时候, 连棺材都是赊来的。至死,祖父都没有走出困境。</p><p class="ql-block"> 祖父非常爱孙女,晚上都搂着姐姐睡觉,祖父过世不久,襁褓中的姐姐也被时疫夺去生命。</p><p class="ql-block"> 《巍山县志》记载:1942年境内流行霍乱,蒙化县政府给省的呈文中称:“死者枕籍,耕耘失时。”</p><p class="ql-block"> 门前街上,每天都有棺材横路,每天都有死人出殡,真是阴风惨惨,无比凄凉。对日本人的细菌战,国民政府组织了防疫队,号召民众搞卫生和消毒,大街小巷,满地只见白花花的石灰。为了驱逐邪气,门前悬挂红灯笼。到了夜里,月牙山下的小镇,只见一串又一串的红灯闪闪发光。绅士们也行动起来了,饶仁和潘尔章为乡民免费接种疫苗。</p><p class="ql-block"> 祖父生于1894年吉月,卒于1942年5月12日未时,48寿。祖父埋于觉判庵,风水先生云:遍地撒金钱。祖父碑:凌云豪侠风雷动,壮志俊杰撼山河。乡评:刚直。</p><p class="ql-block"> 我家住房属于铺面房子,土地证记载以“丈”为单位,若换算成“米”,正房30平方米二层楼,厨房与正房一样大,猪圈为正房的三分之一,总共70平方米。祖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直到他过世房子没有买断。契约是:“房无租,钱无利”。意思就是说,房主人不要房租,债权人不要利息。这个契约留下了隐患。</p><p class="ql-block"> 《巍山县志》:宋嘉晉当蒙化县长期间,他规定凡长期典当房地产的人,一律用已贬值的老滇票把房地产赎回去,使一部分贫穷的人民得到利益。</p><p class="ql-block"> 宋县长制定这一政策的初衷,是基于出租房屋的是穷人。但是,他没有想到房地产开发商已经出现在小镇,那时就有人盖房子卖了。这个人姓姜,小镇人记不住他的名字 ,但记得他的外号“姜老辣”,叫这种外号的人一般都精明奸诈,这个人还特别小气,小镇人有个顺口溜形容他,“姜老辣,小气鬼,一个豆瓣吃三嘴。”</p><p class="ql-block"> 获知新政,姜老辣窃喜。当初“租房”用的是花钱,现在用纸币即可赎回,实在是太划算了,于是姜老辣来收房子。我家没有办法,只好举债将房屋买断,将白契变成红契。</p><p class="ql-block"> 二伯父说,“叔叔买了很多地石,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盖房子?”</p><p class="ql-block"> 发家致富之路得一步步走,买了地石还要苦盖房子的钱,然而,家庭发生变故盖房子的计划泡汤。</p><p class="ql-block"> 母亲利用一切空隙时间,手腳不停的做活计。即使这样 ,依然入不敷出。早年外公许愿母亲,要陪嫁一对山羊还有土地。后来母亲就去要,这时母亲身怀六甲,身后尾着两个女儿。大舅戏谑的说:“想要山羊,除非你生出儿子。”</p><p class="ql-block"> 虽然是玩笑,却气得母亲面容改色。</p><p class="ql-block"> 1948年阴历6月9日,一个胖乎乎的男婴呱呱坠地,他就是我的大弟。次年开春,母亲抱着胖乎乎的的大弟回到外婆家,她要让外公和大舅兑现承诺了。然而,这时外公家的山羊不多了。抗日战争,有人的出人,没有人的出钱出粮,外公家的日子由兴转衰了。一些年后老舅妈说“你阿公家是破落地主,除了山地什么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身体是柔弱的,但有一颗强大坚韧的心胸,要发家致富,要改换门庭。为了实现理想,大弟一岁的时候,便被寄养在陈作公大姨妈家。大弟经常坐在门槛后面,张大眼睛观望行人,开始了呀呀学语的人生。母亲终日地忙碌着,大年三十了她还舍不得休息,她将未满一岁的妹妹托人照看。当时屋子里生起炭火,火趁着风势越烧越旺。妹妹自小健壮活泼,照管的人失手,妹妹坠入火盆,烧伤之重,九死一生,妹妹每一个哼吟,母亲心如刀绞。照看妹妹的是外婆家的长工,见状吓跑了。心地慈悲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并没有追究这个长工的责任。那时盘尼西林很贵,还是给妹妹用了,小命保住了却留下疤痕。</p><p class="ql-block"> 患时疫的姐姐过世后,我成了家里的长女,民间有语“蚕豆揹豌豆”,我小小年纪就带弟弟妹妹。一次,我揹着小我一岁的妹妹看聚新媳妇。突然之间鞭炮齐鸣,围观的人四散逃避,我和妹妹被大人撞翻在地,我的下巴被磕破了鲜血直流。放养的孩子,都摔过跤都留下伤痕。还有几次溺水,算是有惊无险,心有余悸的母亲于是将我送到外婆家。所以说,我的儿提时代是在大山里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中学毕业生,父亲一度当过老师。那时候,校长是委任制,教师是聘任制。教师常与校长共进退,不当教师的时候,父亲就是一介城镇居民。</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夕,定边镇镇长为黄石庵,黄石庵是伯祖三儿,仅长父亲一岁,我称呼黄石庵为三大爹。一次,小镇缺个保长,黄石庵欲举荐父亲。黄石庵做事慎密,他先到我家征求意见,恰好母亲在旁,母亲毫不犹豫的回绝了,母亲说:“独儿子不当官。”</p><p class="ql-block"> 保长这个官位,相当于解放后的大队干部,保长酬劳不多,干的都是得罪人的苦差事。保长、镇长和县长,土改时是镇压的对象。日后父亲经常对我说:“我这命是你母亲救下的。”</p><p class="ql-block"> 当官也是高风险职业。母亲的那句话,真是智慧的结晶。在父亲的心里,母亲就像她的再生父母。</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母亲的高尚品德推崇备至,父亲说:“你母亲在外婆家,一度掌管家政。一次,有个客商多付了几千大洋。你母亲发现后,当即派下人追去。你母亲说,那个人回家交差,东家发现账目不对,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不能坏了一个人的清白。”母亲做什么都是将心比心,以己度人。</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两年,我家的门外,摆着一袋袋的粮食,母亲改做粮食生意了。与卖瓦的夺和纳鞋子线,我家的生意算做大了,日子渐渐走出困境。</p><p class="ql-block"> 到了这时,母亲依然节俭。那时,除了逢年过节吃点肉,平时家里是见不到油晕的。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弟弟妹妹断奶的时候,这时要改吃饭了,母亲便做点肉泥,我们称之为“剁剁肉”。剁剁肉只有核桃大,却清香四溢,引得口水直流。担心我们嘴馋偷吃,剁剁肉都是束之高阁。日后讲起,有个朋友反驳我,他说:“地主怎么吃不起剁剁肉?”</p><p class="ql-block"> 不仅是剁剁肉,那时像乳扇和月饼,也都挂在横梁上。</p><p class="ql-block"> 可恨年年压金钱,白为他人作嫁衣裳。后来我家成了地主。</p><p class="ql-block"> </p> <p>母亲</p> <p>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