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垣垣</p> <p class="ql-block">“远东,你怎么又拉尿了!”</p><p class="ql-block">小学阶段,每年寒暑假,母亲都要把我接到外婆家小住一段时间。记得第一次去外婆家那年冬天,几乎每天早上我都会被外婆这句万丈怒火又千般无奈的高分贝叫骂声惊醒。</p><p class="ql-block">我问母亲,远东都六岁了,怎么还天天尿床呢?母亲说,菜里没有油,孩子就尿多。</p><p class="ql-block">我说,那外婆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地叫喊呢?母亲说,他们家只有一套棉被,尿湿了就没法睡觉了。</p><p class="ql-block">“哦。”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若有所思。</p><p class="ql-block">外婆并不是母亲的亲娘,她是母亲一九六六年在下瓦水插队时的房东,因她老伴与我母亲同姓,我和弟弟就把老两口认作了外公外婆。</p><p class="ql-block">外公外婆一生共生育了十一个子女,不幸的是先后有十个夭折,只有最小的儿子成了人,二十岁娶亲,生了个儿子叫远东。</p><p class="ql-block">可就在远东两岁那年,外公外婆那唯一仅剩的儿子,远东他爹,也随其兄弟姐妹去了!狠心的儿媳妇扔下远东改了嫁,从此爷孙三人相依为命。</p><p class="ql-block">外婆的家在竹山脚下,房前屋后种满了翠绿的竹子。三间瓦房的四壁都是用竹条编织而成,“墙壁”上为遮风挡雨特地糊上的一层牛粪,经风吹日晒已脱落了不少,于是,竹条间的缝隙就越来越大了。冬天,刺骨的寒风可以肆无忌惮的地顺着缝隙往屋子里钻;春日,顽皮的小鸡时常悠闲地从那里出入。</p><p class="ql-block">夏夜,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竹叶投射到母亲洁白的床单上,仿佛扎染一般好看,微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淡淡的竹香随风潜入,直沁心脾。此时寂静的山寨好像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p><p class="ql-block">然而这美丽的竹林可不仅可供文人墨客在孤灯黑夜里吟诗抒怀之用,它更是山里人赖以生存的经济作物。在这块贫瘠的沙土地上,除了盛产红薯和勉强能种植基本的农作物之外,其它的经济作物都拒绝在这里生长。因此,当地人的油、盐、酱、醋钱和孩子的学费都只能指望这些竹子了。</p> <p class="ql-block">外婆家的堂屋有三样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条很高很厚很重的长木凳和一把特制的破竹刀,那是外公专门破竹用的。一架老式的织布机,那是外婆纺纱织布用的。看着一根根粗壮的竹子三五下就被外公破解成薄如纸片的竹条,然后,再看着那些柔韧绵长的竹条在外公手里穿梭飞舞之后竟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只只精致的背篓或一张张图案别致的凉席,感觉特别神奇。外公不爱说话,他白天去生产队上工,晚上就在家编制箩筐、背篓、凉席,赶集天就挑去卖了换钱。</p><p class="ql-block">外婆家爷孙仨从来没有穿过一件从供销社买来的布匹缝制的衣服,全是外婆自己纺纱织布手工缝制的,夏天穿白的、无领,冬天穿黑的、小立领,款式每年都一个样。</p><p class="ql-block">外公和远东的衣服是正面开襟,布盘扣;外婆的衣服是侧面开襟,布盘扣。他们的裤子都是筒腰,裤腰有两只大裤腿那么大,穿上后左前片往右前片一搭,捆一根麻绳即可,当地年轻人戏称“东风压倒西风”。</p><p class="ql-block">床上的床单和被单也是外婆自己织的。外婆还给我们家织过一套被单,纯棉粗布,冬天盖在身上特别暖和。</p><p class="ql-block">一次,母亲从县里开会回来给外婆买了一块蓝色灯心绒布,外婆不舍得做,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半天,怔怔地说:“这个才漂亮呢!我哪里受得起这么金贵的布料喔,以后留给远东的媳妇穿吧。”母亲在一旁看得两眼都湿润了。</p><p class="ql-block">外婆每天都起得很早。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堂屋正中的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请示:我现在要去挖红薯了。”每晚睡觉前,她也总是忘不了要向毛主席汇报当天的所作所为。</p><p class="ql-block">后来别人都不兴这一套了,她还仍然坚持着。因为她始终认为她的宝贝孙子远东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的结果。要不是毛主席派来的好医生治好了她孙子的脑膜炎,她这辈子就什么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虽然外婆连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一”字,但她却非常支持别人学文化。</p><p class="ql-block">那年生产队想办一个扫盲班,外婆便主动腾出堂屋作教室。从此,她家就热闹非凡了,每天晚上都有三、四十个男男女女来学认字、学毛选。</p><p class="ql-block">台上,老师扯着大嗓门、额头青筋暴露地在讲课;台下,抽草烟的、纳鞋底的、抱着大碗吃酸萝卜的、袒胸露怀奶孩子的、甚至相互在头上捉虱子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外婆全然不管这些,自顾自地缩在大门外的竹椅上打瞌睡,本来就驼的背,这下都快成“弓”了。等别人下了课,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打扫卫生,整理堂屋。</p><p class="ql-block">外婆家要想吃上一炖肉非得等到逢年过大节不可。过年杀的猪,大部分都被外婆做成腊肉挂在灶门口接受烟熏火烤。腊肉熏好后,外婆就把它们埋进谷糠里防潮放霉变,六月天都不会变质。家里来客时,外婆就割下一块腊肉煮,这时满屋子都飘着诱人的腊肉香味。</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但猪、鸡不准养,就连竹子也不准砍了。望着空空的油罐和盐罐,外婆叫外公半夜里悄悄地砍了一根竹子,连夜劈了几把刷锅用的刷把,第二天一大早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不料刚一蹲下,就被市管会主任抓住了,送回生产队批斗了三天。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外公,从此就更不爱说话了。</p><p class="ql-block">七九年母亲民办教师转正后调进了县城。之后,我们就很少见到外公外婆了。</p><p class="ql-block">我因长期工作在外,就只能借与母亲通话的机会询问外公、外婆的情况。</p> <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中,我春节回家,打算邀母亲一同去看望外公、外婆,谁知我话刚出口,母亲就有些哽咽地说:“前两年,外公、外婆都去世了。我去奔丧时,远东从外婆的箱子里取出了我买给她的那块蓝色灯心绒布。对我说:‘我结婚时婆把它捧在手里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又把它包好,放回箱子里了。’”</p><p class="ql-block">没等母亲说完,我已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远东的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现在都在广州工作。母亲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告慰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我的梦里尽是外婆。最后,外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那一片苍翠朦胧的竹山林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垣垣</p><p class="ql-block">二零一五年七月十二日于广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