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活(随笔)

老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是1958年吧,11岁的父亲跟随着爷爷奶奶,从山东到东北辗转一千五百多公里,在嫩江平原的一个小屯子落了户。尽管生活艰难,爷爷还是坚持让父亲读书。几年后,初中毕业的父亲就在当地的一所小学里任教。后经媒人介绍,父亲与母亲认识并结婚,1968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今天的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说,当时你们老王家除了两间破土房,几乎啥都没有,你爸精瘦精瘦的一个人儿,一阵儿东北风就能把他吹跑了。我说,那你图个啥呀,你看上我爸啥了?母亲说,第一次见你爸,他穿的衣服补丁压着补丁,可就是干净整洁,人也利落,那身破衣服上补丁针脚,用现在的话,那应该一个专业裁缝干的活儿,可偏偏就是你的奶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以为,母亲会说她看上了父亲是个教师,是个有文化的人。没想到她竟然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奶奶的一手尽乎完美的针线活儿,而且从那手针线活儿,判断出了自己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里有了会缝缝补补的女人,这样的家境终不会过得太差,在这样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也一定会把日子慢慢过好,这大概才是母亲最朴素的判断标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人,大概是为了缝缝补补这个残缺的世界,才来到人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家庭人口众多,外公与外婆身下有五女四男九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四个弟弟三个妹妹。而外公去世得早,给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目清瘦,戴着一顶前进帽,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那样的家庭里,一身衣裳,可以轮换着四五个孩子穿,老大穿过的,给老二穿,老二长大了,再把衣裳留给老三。最小的孩子总是捡着前面姐姐哥哥们穿过的衣服,这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一种常态。所以,母亲和外婆一样,和她的姐妹一样,从小就学会了一手针线活,一起为这个家庭的日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而且她们手里的针线活儿一个比一个的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农村长大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整天爬树上房,划破衣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林子里玩耍,一不小心,屁股后面的裤子划了一道三角口子,由于里面没穿裤衩,露出了半个屁股,我慌慌张张地捂着屁股跑回家,叫喊着母亲。进到里屋,正巧看到嫁到临屯的三姨来家串门儿,坐在炕沿上和母亲说话。三姨叫我过去,趴在了她的大腿上,她随手从身边的针线盒里拿出了针和线,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拍着我的屁股叫我别动,小心三姨的针会扎着你的屁股。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当然很听话,一动不动,任三姨的手捏着针线,在我的屁股上方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移动翻飞。我趴在她的大腿上,竟然感到一种莫名地紧张和兴奋,一针针细细的暖流,永远将我缝在了那个初秋柔软的午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印象中,我在东北就读的那所小学,同学们穿着打过补丁的衣裳上学,是一种常态,即便有的同学家庭条件好一些,穿了件新衣服,反而会成为同学中的另类。课余时间,同学们在一起,会比一比谁的补丁补得更好看,谁的补丁补得更有水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小学的班级里,老师总是会备上几个针线包之类的东西,放在教室的一角,哪个同学的衣服坏了,手巧的女同学会主动帮着缝上几针。那时的班级里,总是有几个会做针线的女同学,学着母亲像模像样地引针穿线,嫣然一个个小女子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课余时间,女孩子会在操场上玩一种“丢沙包跳格子”的游戏。那种由六块大小相同的正文形布片缝制的小沙包,一般都是班里的女孩子自己缝制的,里面装了沙子或者玉米高粱粒,平时会装在她们的书包或者口袋里,令我们这些男孩子羡慕得不行,偶尔也会从她们那里借过来,在手里揉捏把玩,认真地察看女孩子们细细密密的针脚线。那是那个时代里,孩子们最美的手工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岁左右的时候,我穿过母亲穿过的一种裤子,那是一种那个年代女人们特有的裤子,叫“旁开门”。这种“旁开门”,正面是缝死的,脱裤子必须从右侧解开扣子。我记得,有的男同学和我一样,也穿过母亲的这种裤子。当时大家并没有多少不适,只是在方便时有些不方便而已。至今我无法理解,到底是从健康角度考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为什么会为女人们设计那样一款令人匪夷所思的裤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想来,那应该算是另外一种生命的缝补吧,毕竟有裤子穿总比没裤子穿要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丝毫不夸张,我觉得,有了缝补的生活才是最有底气的样子。小时候,我最欣赏的补丁是这样的,不是把补丁缝在衣服口子外面,而是垫在衣服里面,再用缝纫机一圈圈地砸起来,这样即显得美观,又不失朴素大方的本色。当然,当衣物的口子大到无法在里面垫布的话,则另当别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自己的衣裳有了破损后,我会让母亲用这种方式,把补丁的布垫在里面进行缝补。即便后来母亲给做了新衣裳,不知怎么了,我在心里还是喜欢穿着母亲亲手缝补过的旧衣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候,我还很小,竟然有了一种如此朴素的概念,一件新衣服穿在身上应该是让人不舒服的,总是莫名地认为,要把衣服弄得旧一些,磨得发白一些,才更自然,那才是普通人的生活本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变态的审美。当时,我所能接触到的成年男人,几乎人人都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一条裤子,屁股蛋子上,肯定是一块大大的补丁,裤管膝盖处也必然是各有一块,上衣的右肩上和两个肘部自然也是补丁压着补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在比我们稍微大一些的年轻人中,开始流行一种劳动布的裤子,那种质感超强,让我迷恋到希望自己也能快快长大,可以早一点穿上一身劳动布。而且,我不喜欢崭新的劳动布,而是要磨损得发白一些,甚至于破损一些,最好能让母亲再缝补一下,才能与大家打成一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想,我那时所希望的样子,不应该是后来在年轻人当中流行的乞丐服吧。如今,我早已经过了穿乞丐服的年纪,即便让我重新回到十六十八岁,我也不会穿的,那不是我梦里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看来,只有穿过带补丁的衣裳,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当然,我并不是希望现在的年轻人也回到过去的岁月,体验一下上一辈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谈过往,但不谈艰难,不聊困苦,和自己一同走过和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很多很多,所有的经历都是生命的必然,没有必要为年轻人补课。因为此时年轻人所经历和面对的,也未必是完美的,科技是进步了,物质似乎也丰裕了,但他们面对的挑战会更多,压力会更大,他们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和此时的我们一样,发出自己生命的感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一种经历的述说,一段生命的呈现,让人们了解与知道,这就够了。其中的滋味,各自体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2年我回到山东老家,一边上学一边陪伴着爷爷奶奶。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奶奶坐在窗前,老花镜一条腿掉了,取代的是一根细绳儿,一条腿搭在左耳,一根绳子挂在了右耳。她左手捏着针,右手捻着线,费劲地穿过了疼爱孙子的针眼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花着眼,为我和爷爷也为自己,一针一线地缝补衣裳,她就这样缝缝补补了一辈子,也将自己一针一针地缝进了村西的墓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曾经,我帮着奶奶纫针,如今我也会学着奶奶开始为自己的衣裳钉一钉脱落的扣子。梦里,奶奶缝补衣裳的画面愈发地清晰了,她的针脚匀称而密实。在我的脑海里,奶奶行走过的针脚,亦如她写在我旧衣服上的一首首诗行,让我站在往日时光的星空里,一句句吟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自己的祖母、母亲或者姐妹,她们一直在用手里不一样的针线活,缝补着我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一直坚信着,无论社会发达到什么程度,我们生活中所有的窟窿,都需要有人用她们手中的针线一点点缝补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缝纫机已经成了旧时光里的物件儿,年轻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缝纫机为何物。”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似乎已经远去,人们的衣物,几乎也不再需要女人们拿起针线来缝缝补补了,穿旧的衣服可以随时买一套新的换上。但是,这个世界一定还有阳光不曾照到的角落,我们不能无视,更不能漠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针线活是女人天生的手艺,它一行一行,缝补在了我们岁月的深处。而现实生活中依然还有许多的针头线脑和鸡零狗碎,世界依然是个千疮百孔和漏洞百出的世界,它需要我们一点点厘清,洞察与感悟,在繁杂与痛苦中找寻到诗意的出口,用诗性一行一行缝补伤痛,熨平人生的起起伏伏和生活的褶皱,并在命运的河流中摆渡自己的灵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