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远志

老接

　 1970年秋，我满13岁，升入了初中。文革狂热已经降温，学校正儿八经地上课了。包含着几何的数学，画各种图形需要圆规和透明的三角尺、量角器。我家所在的公社有一个供销社，物品极度匮乏，没有圆规，其它几件学习用具透明度不够，标记不清晰，好多同学到相邻的一个公社供销社去买。那里隶属于专区政府所在的另一个县，离我家十五、六里，需要翻过一座大山。

买这样一套学习用品需付五、六元钱，对我家是一个难题。在一个耕地贫瘠的山沟吃大锅饭，尽管父母日夜操劳，过的还是半瓜粮半野菜的、半饥半饱的日子。这样的状况我心知肚明，老师讲了要求后好多天都不向爸爸妈妈讲。有一天，在晚饭后说了学校的要求，爸爸沉着脸不吭声，妈妈一个劲地叹气，别人都沉默着。正在我尴尬难忍之际，大哥说，用格尺画直线，自己估目着画圆，先这样吧！格尺，是木头的尺子，上学起就有；用手画圈，也行；至于用啥度量角度，他没说，估计也得目测。只能这样，有什么办法呢？家人脸上现出各种笑容，表情慢慢地松弛下来了。

上数学课，每逢遇到画图形，我就照哥哥说的来。正规的作业，我就借用同学的器具把圈画圆。那时的孩子，坦荡天真，出借一下倒也没让我难堪过。有时，人家正用着，拿来还去的很不方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遇有作业展览等活动，我把手画解题图形擦掉，借他人用具重新画图上交，如果擦不干净就不太美观。 只有当我的学习得到老师的鼓励时，一星星的遗憾才变得若有若无了。

　　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年春夏之交，供销社张榜收购中药材远志。远志是一种野生植物，秧苗矮小单薄，春天开放蓝色近紫的小花，野地里到处都有生长。它的药体是根部，从野外挖来后，洗净、晾蔫，或直接用擀面杖碾压，把根茎中的木质芯抽去，表皮晒干即是药品，约十斤能晒出一斤干的成品。

我和伙伴们闻风而动，放学后、休息日都拎起镐头奔山钻沟。每当发现一棵药苗，我们就小心刨去其周围的土，拔出黄褐色的根，如遇到一棵长而粗的根，就高兴地嚷嚷几声，炫耀一阵。农历六七月间的天，气温已高，我们顶着太阳流着汗在山坡上搜索着，没有感到劳累。你挖我也挖，渐渐地越挖越少、越挖越远。

“ 九边烂熟等雕虫，远志真看小草同。枉说健儿身在手，青灯夜雪阻山东。”清代龚自珍借药抒怀，发泄自己被朝廷视为“小草”的不公，即使心怀远志，也无从将抱负付诸行动的愤慨抑郁之情。年少的我，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想诗与远方的事，想着每斤收益的近一元钱，只顾一脸汗一身土兴致勃勃地干着。鉴于此前我割柴手触眠蛇受到惊吓的情况，每到草密林茂处，都格外小心，有时遇到马蜂窝也免不了受到骚扰。弟弟妹妹也都出动，上山帮我挖；妈妈也伸手，帮我清洗、抽芯。在田里劳动看见天色有变，她马上跑回家将晾晒的药材收起，免遭雨淋。

　　攒够一定数量，就去供销社出售。看见手里的毛票越来越多，充满着浓浓的期待。有一次，卖出回家后，妈妈看到我手里的几元钱，再看了小票儿，马上泪眼朦胧地骂上了。她说，在家秤过是二斤三两，而供销社是按一斤八两给我钱。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母亲见我们一个个憔悴不堪的样子，心疼那点钱来之不易，她痛骂收购人员黑心盘剥孩子的血汗钱。我人小，不会办事，人家给钱只顾高兴拿着就跑，不想其它。妈妈的情绪，让我深刻体会到母爱的温暖，也为自己的愚笨感到难堪。在这以后，听说另一公社的供销社收购价觉高些，我有机会摆脱了再次被坑的困境。

劳作的汗水总算换来了买文具的钱。尽管在满足文具后还要上山挖药材，但估计凑够买文具的最后一次出售，让我兴奋地起了个大早。怀揣着以前所得，带着要出售的一包远志，我直奔西山。在邻县那个供销社，顺利地交售了药材，顺便买下了可心的圆规、三角尺和量角器。当时的心情之舒坦，堪比过大年。只顾得高兴，在回程的山上不辨方向，急匆匆地乱走起来，走错了路，发现后迷了路。那个地方我不常来，以往都是结伴而行，只有这次想尽快买上文具才一人独行。天色暗了下来，周围静静的，只有猫头鹰叫声、风声围着我。着急、害怕，一边张望，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波，荆棘和树枝划破了腿脚也不觉得痛，崴了脚踝也没有感到不适，只有脸上冒冷汗。瞎闯胡撞，后来找到了正确的路线，在家人焦急、正要出门去找时回到了家。得到了学习用品，冲淡了脚踝红肿、一段时间内一瘸一拐活动的痛苦。

尼采说，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童年时期的经历中，购买学习用品的波折和劳苦，只是日常生活状态的丛中一叶，其实不值得痛哭的。困难是人生的财富，其意义在于它榨出我们天性中的韧性和活力，让激情冲破阴霾，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柳暗花明。然而，没有人会欣赏困顿，即使事后回顾都免不了有苦涩味道。我几十年的历程证明，活得逼仄消磨身心，限制眼界和心志。远志、远志，挖了你，却没有萌发自己的远大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