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人生 惊魂高速路 张钿回忆录（34）

张 钿

　　“嘀——嘀——嘀——”我的手机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2004年10月15日凌晨两点钟，我从睡梦中惊醒。

“张局长，购买XX大卡车的车主开着9辆XX大卡车进京上访，被邯郸市中级法院堵在京珠高速公路邢台服务区。中院给市委紧急报告，请求支援。你别睡觉了，赶紧穿衣服去高速邢台服务区！”市委、市政府副秘书长、信访局长陈继荣打来手机通知我。

陈继荣对我们副局长有个要求，手机一天24小时必须开机，关机误事要作检查受处分。我对司机的要求也是如此。

我马上给司机郭光打手机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即刻开车赶到我家，我上车就急速赶往邢台服务区。

车窗外，高速公路右侧漆黑的树影斑驳陆离闪过。我眯着眼想养神，可一闭眼，竟看到了36名车主瞪着眼看我，购买XX大卡车的车主状告XX大卡车质量问题的事件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呈现 ……

2002年春天，邯郸市周边成安县、肥乡县、邯郸县、永年县、武安市、磁县以及经济开发区、丛台区、邯山区等9个县（市）区 居民共购买了湖北XX专用汽车公司生产的XX大卡车36辆。因汽车质量有问题接连不断地发生交通事故，车主找邯郸市中级法院起诉湖北XX专用汽车公司。

老百姓打官司谈何容易。

一开始，邯郸市中院将情况与湖北XX汽车公司沟通后，该厂拒绝认账。他们认为，他们生产的“XX“大卡车不存在质量问题，车主发生交通事故与车的质量无关。后来，厂家承认汽车有小毛病，但不承认有严重质量问题。

消息传来，车主们急眼了。当时，中级法院办公地点还在陵西街旧址。十几个车主们用拳头粗的缆绳拉起一辆没有动力的XX大卡车，步行几十里把车拉到中院门口，堵死了中院大门。接着，他们又拉来十几辆有问题的卡车，在中院门外陵西街上南北摆开，法官们上班也受到了影响。他们用这种方式抗议厂家的强词夺理。

市委责成市信访局前去疏导。市委市政府副秘书长、信访局长陈继荣和我赶到了中院，可苦口婆心的劝说到天黑，车主们就是不同意把堵着中院大门的XX大卡车退出来。

三天后，车主们又以同一事由到市委机关门口集体上访，陈继荣和我在市委办公楼1号楼接待室接待了十几名车主代表。中院副院长侯书明、庭长高静华也参加了接待。

我拿来纸杯给车主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这也是通常迅速拉近与上访人距离的的方法。

邯郸县一车主站起来抢先发言，他个头不高，身材微胖，黝黒的脸庞，目光执着。他激动的说： “我的车才开了一年，动力性能下降，变速器自动掉挡，隔三差五的修理，花不起这个钱了。”

永年县一司机发言。他只有二十来岁，黒红的脸庞，健壮的体魄，粗犷中带着一股机灵劲儿，他说：“我的车刚买半年节温器就损坏了。导致发动机过热，不断地发生开锅现象，我开车我爹还得帮忙，边开锅，边续水。真他妈的倒了瞎霉了。“

车主们七嘴八舌，有反映电气故障的，包括电瓶故障、点火系统故障。有反映机械故障的，如传动系统故障、悬挂系统故障、制动系统故障等。

贾大爷是肥乡一个车主，他微黄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手又粗又大， 就像松树皮似的。他说：“我的车发动机因缸体裂纹严重而报废，有一次到河南安阳拉货，行驶中横拉杆突然断裂，车撞到路边大杨树上，差一点要了我的老命。“

我听着他们的诉说，切实感受了底层百姓的不易。在祖国的广袤土地上，到处都能看到这群勤劳朴实的普通劳动者的身影，他们用双手耕耘、用汗水浇灌，用勤劳与坚韧编织出中华大地上一幅幅生机勃勃的画卷。可是，现在他们遇到了不测，我们不能无动于衷，要千方百计帮他们出主意维权。

陈继荣边听边询问细节，他体谅车主，他说车主遇到这样的问题是“遭罪“。他劝贾大爷别着急，我们要立即将情况向市委报告，引起市委领导的关注。他对着法院的同志们说，人民法院为人民，法院不仅会依法受理，而且会依法寻找有利老百姓的办法解决问题。

陈继荣的接访态度一下子拉近了与车主的距离，车主们都很信任他。

我们真切的感受到了车主们不易。因为，要想通过诉讼证明自己购买的XX大卡车有质量问题，必须由原告申请有技术鉴定资质的部门进行鉴定。可在当时，全国只有西安、天津两家鉴定中心有鉴定资质。而且，每一辆车当时的鉴定费用就高达一二百万元，普通老百姓根本无法承受。

车主们听到这个说法，马上泄气成了“瘪犊子”。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邯郸市十力律师事务所是市信访局专门确定的市领导接待日为市领导当法律顾问的律师团队。在困境中，陈继荣请他们依法出主意想办法。十力律师事务所的法律顾问提出来请求“合并受理“的路子。也就是建议36辆车36个单案合并成一个案子起诉。这样诉讼费用就小多了。

这个可是个好主意。可是，偏偏是驴走磨不转。刚刚有了路子，可一天不过，事情又搁浅了。

关于“合并受理“，中院与湖北XX汽车公司进行了沟通，可该公司坚决不同意“合并受理“。我们知道，十通卡车在外省有同类问题，他们怕引起连锁反应。

XX大卡车案一时成了当时影响邯郸市社会稳定的大问题，市委书记聂辰席亲自过问，市委副书记陈会新，市委常委、秘书长杨慧，副市长彭学增都曾亲自接待过车主代表，指示依法寻找对老百姓有利的途径解决。

涉事方有一方不同意，法院就不能“合并受理“吗？车主们心存疑惑，要求市信访局带着大家去河北省高院咨询“合并受理“问题。陈继荣爽快地答应，并约中院侯书明副院长同去省高院。

天边刚露出粉红色的曙光，我们到省高院咨询“合并受理“法律问题的车队就出发了。陈继荣和我，中院副院长侯书明、民三庭冯庭长陪同三名车主代表前往石家庄。

车队在急驶，朝霞的颜色在加深，一会儿，由粉红色变成了鞠红色。一会儿金灿灿，一会儿半紫半黄，真是五彩缤纷。我顾不上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只想着快点到达省会。

上午九点钟，河北省高院副院长米振祥在省高院接待室接待了我们一行人。

米振祥副院长告诉我们：法院判决的合并受理，是指人民法院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立诉讼合并到一个诉讼程序中进行审理和裁判的一种制度，这有助于简化诉讼程序、节省诉讼成本，并防止不同裁判之间的矛盾。通过合并审理，这些情况可以一并审理并作出判决或裁定，从而更有效地解决纠纷。

米振祥副院长告诉车主，存在共同诉讼人，即一方或双方为两个以上的当事人，他们的诉讼请求基于共同的关系或涉及同一种类的诉讼标的，人民法院认为可以合并审理的也必须得到当事人的同意。有一方不同意就不能合并受理。

米振祥副院长原籍是邯郸人，他很体谅邯郸市的车主。他说，湖北厂家不同意“合并受理”，我们也不能强求。但我们可以做工作，车主说“合并受理“你不同意，那我邯郸法院指定一个基层法院集中36个案子逐案审理，这就可与厂方商量做庭前调解。庭前调解不是判决，可由邯郸法院组织现场勘验，让厂家认可，这种现场勘验的费用很低，车主也能承受。这就避开了法院判决必须要有技术质量检验资质的车辆检验这个程序。

米振祥的一番话，使我们参加咨询的一行人突然解惑释疑，心胸豁然开朗。

车主往后的维权路子顺畅了：

——邯郸市中级法院指定邯郸县法院分别管辖受理所有反映XX大卡车质量问题的案子。

——邯郸市中院与湖北XX汽车公司沟通，征得同意后组织邯郸交通运输管理和车辆监理部门对涉案车辆逐车进行现场堪验，做出质量问题堪验报告。

为了使堪验工作做到公正和公道，邯郸县法院允许湖北XX汽车公司派代表到现场察看；邯郸市委责成市信访局全程现场监督堪验工作。陈继荣同志经常到现场察看，并派我和一名信访局干部全程在现场监督。

　　纷繁复杂的世界真的是杂乱无章，复杂多变。就如同天上的星星，繁多且难以捉摸，使人感到困惑和迷失。

有一天，突然传来湖北XX汽车厂家的一个令人惊讶的要求，厂方要求邯郸县法院在庭前调解中裁定所有购买XX大卡车的36名车主败诉。否则不予赔偿车主因车辆质量问题造成的损失。

这个消息直接刺激了车主们的神经。邯郸县法院反复与车主做工作，我们要的不是虚名，而是要实惠，即车主的损失有人赔偿，我们维权的成本也低。车主们也知道法官们的好意，但总觉得窝着一肚子气。同时，车主中有几个人想再把事情折腾大点，以最后获得满意的赔偿金。

有一段时间，有车主暗中串连对抗厂家。可是，他们不选择到湖北找厂家“闹事“，他们知道，那样做不起——成本高昂！车主也真是能琢磨，他们“惹不起“厂家，“惹的起”法院。他们要组织一场开车“进京上访”，通过要挟法院，进而要挟厂家，达到赔偿目的。

那是一个太阳暴晒的下午，太阳公公火辣辣地烤着冀南大地。武安市有一个30多岁的车主串联了5个县（市）区的9个车主 ，驾驶9辆XX大卡车集结成车队，首辆大卡车车头上有醒目的红布白字“进京上访”大标语，浩浩荡荡的向北京方向进发了。

邯郸县法院得知消息，立即向中院和邯郸县委报告，邯郸县迅速组织警力在京珠高速邯郸市南北进口拦截。

“聪明”的车主“调皮”的与法院玩起了“藏猫猫”。

从邯郸市东环路集结后，他们声东击西，开始向北跑车，到邯临路口突然向东转弯，沿邯临路快速行进，一直跑车到曲周、邱县，然后向北绕南宫县城，向京珠高速邢台北入口驶去。他们要从邢台北口入高速上北京。

形势严峻地摆在法官面前。9辆大闷头加长版大卡车，首辆车车头悬挂着红布白字“进京上访“的巨幅标语。车队跑起来，足足有半里地长。别说跑到长安街天安门，就是进入北京任何一条大街都会十分着眼，都会成为影响首都稳定的大“事件”。

好在邯郸县委及法院判断准确，提前在邢台北入口布防，进京上访车队刚驶入高速，即被邯郸县警车堵截在邢台服务区。

邯郸中院副院长李景河赶到了现场与车主做思想工作。夜深人静，苦口婆心，车主表面上稳定了情绪，但始终没有断了进京上访的念头，总是企图寻找机会开车进京。

邯郸中院即刻向邯郸市委紧急报告了情况。市委副书记陈会新当即批示通知了信访局，接着就出现了陈继荣深夜2点派我出动到邢台服务区的执行任务的那一幕。

此时，我正在向邢台服务区赶路。司机郭光聚精会神地驾驶着汽车飞快行驶。

汽车像“箭“一样“射“向前方。

极美的星夜，深蓝色的天空中缀满了钻石般的繁星。流星浮云身后抛，百里行程半时到。

灯火阑珊处就是京珠高速公路邢台服务区，邯郸市中院副院长李景河的早已在服务区入口处等候我多时。我下车先观察了周边环境。此时已是后半夜，服务区已没有路人。昏暗的灯光中，不远处是停靠的车队，9辆XX大卡车无规则的停在服务区北面。车主有的在车上睡觉，有的靠着车帮抽烟聊天。

我简单询问了车主情况，就要李景河副院长给我找个与车主谈话的地方。他把我领到服务区一个大厅，黑咕隆咚的，我也没有看清楚这是做什么用的大房间。我简单布置了一下谈话现场，拖来了三把椅子，我和李景河各坐一把，给车主留了一把。我要李景河告诉车主，市委市政府委派我来协助法院处理此事，车主分别逐人来向我说自己购买卡车的类型和价格、存在的质量问题、要求赔偿数额三个情况。要求不说废话，简明扼要说清问题就行。

“姓名，哪里人？”

“王亮，永年县南沿村乡西沿村人。“

“多少钱买的车？”

“23万。”

“什么质量问题？”

“发动机不合格。”

“要求赔多少钱？”

“13万元。”

现场黑咕隆咚，一片漆黑。我与被询问人之间互相看不清楚对方的脸，我快速询问，车主快速回答问题。说了一人换一人，9名车主轮番上阵说了一遍。

此时，已是凌晨3点半。接着，李景河把9名车主召集起来，我给大家开了个小会：

“老乡们，同志们。市委、市政府对维护车主合法利益十分重视。中院和邯郸县法院一直站在车主的立场，研究在依法不违法的前提下为车主维权。邯郸县法院就名义上裁定车主败诉，实际上车主得到赔偿的情况与大家沟通过，请大家体谅法院的难处，不要在这个事上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家要给法院留点时间，让他们去与厂家沟通，这样才能尽量使大家在赔偿金上满意。”

一阵窃窃私语，然后鸦雀无声。

“大家听清楚了就去休息吧。”我最后喊了一声。

车主们休息去了，我与李景河副院长简单碰了一下情况，因车主们已知道，中院管此案的副院长侯书明明天上午要来这里，车主们还期望与侯院长见面交谈，目前他们的情绪还是稳定的。

随后，我和李景河与在现场执行任务的公安干警们见了面，我嘱咐他们既要执行好任务，又要休息好。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问题，关键时刻要能拉出去。因我要在天明前赶回邯郸向市领导报告情况，上午还要赶回邢台服务区，就与李景河握手告别。

汽车驶进邯郸市，经过矗立胡服骑射雕像的东环路口。我让司机郭光停车，我独自走到了雕像下。

哎，做信访工作的，长期以压抑自己的情绪为代价，烦躁、压抑、心堵、易怒，如果不适当的宣泄，就会产生心理症结。

我站在胡服骑射雕像下，面对安静的古赵大地，扯着嗓子大喊：

冀南大地——

华北平原——

巍巍太行——

古赵邯郸——

我回来了……

我的呐喊声扶摇直上，传向紫蓝色的城市夜空，飘过一栋栋高楼大厦，推动空气成了涌动的旋涡，飞舞、翻腾着传向太空。我的这种宣泄，找到了放下的感觉。

天刚蒙蒙亮，陈继荣已在办公室等候我。我立即向他汇报了邢台服务区现场的情况，以他为主口述，我随时补充，我们两人起草了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和主管领导的报告，办公室的同志随时打印发出。8点一上班，市领导就会在第一时间看到报告，做出批示。

继荣同志又派我返回邢台服务区现场。我在汽车里打了一个盹，到达服务区立即向9辆大卡车车主所在的县（市）区发出了请县和乡镇主管领导下午4点前赶到邢台服务区西侧等待执行任务的通知。

上午，市政法委副书记王富河、中院副院长侯书明也来到了邢台服务区。车主们围拢过来，主动与侯书明沟通情况。我抽空也与侯书明对光，将昨夜车主的要求逐一说给侯书明，询问他们的要求与最后的裁定意见有多大距离，侯书明认为差不太多。也就是说车主们的愿望基本可以实现。但不到裁定时，是不会提前告诉他们的。

此时，车主们的心里也许忐忑不安，但表面上表现的十分平静。

太阳西斜，朵朵白云浮现红晕。有一个30多岁的车主说是到车上拿衣服，他上的是最前面的卡车。没有想到，他上车立即启动了发动机，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

此时我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车主们都在驾驶室。车主联锁反应，同时启动了发动机，一辆接一辆的开上了高速公路。

他们的车队又要进京，我着急地指着邯郸县的大面包警车大喊：“邯郸县警车，还楞着干什么，开警车追上，追50里地也要截住挤住。”

几辆警车追上去了，所有在此执行任务的轿车追上去了。前面9辆大卡车在飞跑，后面十几辆警车轿车在狂奔。似曾相识的惊险追击电影片在上演。

10里、30里、50里。警车超过去了，中院侯书明副院长的车跑在了最前面。第一辆挂着“进京上访”标语的大卡车缓缓地停靠在路边。侯书明副院长的车挤在了最前面，我的车紧随其后，我和侯书明副院长随即下车与车主沟通，终于说服了车主。

警车开道，车队 又“浩浩荡荡“从50里处的服务区西折向南返回邢台服务区。我边走边指挥车主所在的县乡领导做好劝返准备，立即把自己县乡的车主带回。同时告诉大家，经过沟通，车主的合理赔偿要求基本可以实现，但要留出法院到湖北厂家沟通与做工作的时间。

如同一场百里马拉松跑到了终点，谁的运动员谁接，各县乡的领导蜂拥而上，在终点抢接属于自己的车主，逐车带回。

邯郸中院韩过刀院长也在邢台服务区等候，我与韩院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老朋友在这里会面特别高兴。韩过刀院长喜笑颜开，对侯书明说：“老侯，今天晚上给你派个任务，回邯郸好好请请张局长。”

天边一轮橘红色的、艳丽无比的夕阳正在沉落，五彩缤纷的晚霞陪衬着它，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夕阳好像镶上了金边似的，闪闪发光。霞云像仙鹤、雄鸡、羊群、骆驼……

后面的故事不用讲了，车主们的维权要求如愿以偿，他们发自内心的呼喊：“共产党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