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朱冠军

古月悬天

　　春天不分白昼，春天只顾开花，仿佛尤在清明前后，生命的力量在每一个角落蓬勃生发。时光如流沙，岁月似灯茶，每每此时，似乎总有些地方，比如那溪那田那人家，总有些景像，之如一只鹤的莫名造访，会让你不经意地觉察，与天地同频，与草木同息，生之辽辽，人之渺渺。乡村总是好的，有顺其自然的回响，有生生不息的向往，安静又丰盛，踏实且自由。

　　老家确是来过一只鹤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苏北平原乡下，池塘、村树、小河滩，庄台、土窑、打谷场，所到之处几乎都是这般样貌。而同样笃定的是，老家人是从没见过鹤的。若说见过，莫非也就是悬于中堂《松鹤延年》的卷轴。黄云堆叠，菜花烂漫，一个春日午后，一只庞然大物轻盈浅落庄前池塘南岸，通体多白，头顶鲜红，颈脚修长。“啥呦？”不期然抬头，可把正在塘边浣洗的二姑惊出一身冷汗，忙慌扔下物什跌爬上岸。瞬时，塘边便聚拢了庄前屋后一众老少，眼睛瞪得大如铜铃。时而濯足浅滩苇丛，欢愉引吭拂羽，时而探颈噬螺虾鱼，悠然自得其乐，鹤似乎压根儿不受其扰。或许，生活对于农人来说，除了活人，就是哄自己开心，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吧。所有相遇皆为成全，尽管也就一个钟头的短顾，但神鸟的眷临一如孤清的逆光行者，还是给偏僻小村注入了神性的欢欣，以至于那些寂静的夜晚，不言世事，无多烦忧，连梦都是洁净安宁的。

　　这里留下两位赶蜂人的气息。丹顶鹤是新客，这里是我的故里。幼年于乡村的时光，不过白驹过隙十数载，薄绵浅短亦不经世事，却是此生再也不能相忘的风景。烟柳吐绿，堂燕筑巢，漫漫田园天籁隐，香氛氤氲凤蝶翩，有那么两三个年头里，似在一梦醒来，似在散学以后，外地的赶蜂人又来了。那年鹤落南岸，今再花海金黄，山东客人老张、小王头顶纱帽，不疾不徐自如地摆弄着蜂箱。不几日，新鲜的蜂蜜、滋补的王浆就从这里诞生了。一来二往，愈渐熟识，时而他们会将甩蜂蜜的滚筒教给乡野孩童把玩，有时庄邻亦会邀约他们到家里畅饮。孩子们鼓捣新奇，讶异且欢畅；大人们天南海北，谈笑一家亲。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这些迁徙无定的人，见惯了另一种繁华，时常将外面的世界捎至堂前，令人心驰神往，但谈及被时光追赶的奔忙与艰辛，老幼的担忧与顾盼，呼出的悠长烟雾分明写着不舍将自己抛掷在滔滔世浪里疲惫无依，分明染着背井离乡的怅然和情非得已的不甘。相知于心灵，相忘于江湖，就在某个梦醒后的清晨，他们又将生活无奈地投成了另一种漂泊。一生一世一片土，和亲人相惜相守才是真正的幸福呵。

　　田园点染过三头牛的身影。循着来鹤、山东客的昔时短驻，踏上塘堰边上的葳蕤小径一路向南，穿过打谷场院，便是田园溪流。一道道纵横的田间阡陌，将田园齐齐分割，莲藕、果树、稻麦，所种农物经年未改。仲春时节，随着植下的莲藕探出嫩芽、绽出新绿，树的枝头攒动万千花蕊、热烈争先，麦苗蓄力拔节、日日攀高，最为灵动的莫过于游弋其间的三头牛了。缤纷色彩为底，牛儿犹如不定的坐标恣肆漂移，时而分散时而聚合，时而噬草时而甩尾，时而坝上时而下溪。东边果园之阴，一道浓厚墙篱掩映着一条有点陡坡的小溪。墙篱是刺梨，红的、白的、粉的，花开正密，溪流自西向东奔涌着汇入大渠，油油水草、碧绿水苔，在晶亮的水底自在招摇。春日黄昏，牛儿又下溪了，蹒跚走下陡坡，悠然汲水上行。“快来！”偶有调皮的小家伙忙不迭地及至近前，瞅准时机抓住牛尾，踩着牛腿欲跃牛背，不成想牛儿愤起一蹄，便将其蹬得龇牙咧嘴、落入溪水，弹起老高的水花，惹来笑语连响。或开怀或囧迫，经由时光沉酿，或皆可成为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悦。或善誉或奚落，宁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生长，也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中被动流亡。

　　这里藏着一群人的记忆。假如生命是无趣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当身边的一道道风景变成了回忆，才忽然发现，风景依旧在，人已非少年。当身边的一位位亲人变成了云烟，才忽然发现，桃花依旧在，人已非故人。可曾记得，果园向北，越过疯长的菖蒲芦苇，满目桑田，勃勃生机，打桑叶的索然无味和采桑葚的打闹逗趣？可曾记得，桑田往西，趔过歪扭的田头阡陌，小小池塘，凌空树洞，攀援捕鸟的满怀期待和一无所获的黯然失落？可曾记得，池塘东沿，越过密密的庄稼菜田，老榆树下，挥竿敲打，捡嫩芽烙春饼的满心期待和简约清好？可曾记得，折头向北，越过冗长的几道村庄，草木葱茏，自制鱼竿，暗隐藏偷垂钓的战战兢兢和大鱼上钩的惊心动魄？可曾记得，村东渠堰，越过青绿的桑田菜园，布谷声声，芦苇簌簌，钓龙虾的本真童趣和目及雏鸟滚落漂流而下的悲悯神殇？回忆不能抛弃，只能拥抱。你要做自己的海，而不是追赶别人的浪潮，又或许你需要的是生命盎然的体验，而不是生命完美的演绎。

　　“还记得吗？那只仙鹤又来了！”晨霂熹微，老家来的电话。时间一直向前走，没有尽头，只有路口，不禁揣度，还是它吗？走吧，愿你掠过山山水水，活得逍遥自在，愿你自由或庄重，永远不被束缚。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浮躁功利大行其道，不是所有人都去往同一个地方，人生如画各成一统，山海自有归期，风雨自有相逢，你亦当像鸟飞往你想去的山。

朱冠军，江苏宿迁人，宿迁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纸（微）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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