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姜家四少

我的外婆叫余淑珍，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是在墓碑上，看到这个名字的......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的一生，都存在于老家小镇老街上的那个四合院里，外婆还去过哪里？我突然很想追究一下。她是否离开过宜东镇？年轻时她应该跟外公一起去过外公谋生的甘孜州吧？三姨妈嫁人的时候，她应该去过泸定吧？除了这两个地方，我都不敢去想，也许她连雅安都没去过，也许她没到过省会成都，我更不敢想象她有没有出过省，有没有旅游过，不去想就不是事实，就不心酸，就觉得有人带她去愉快的旅行过，写到这里，喉咙突然有口气梗得我难受，眼泪有点不争气。 一、土地外婆离开后的这些年，我时常梦见外婆，也是很奇怪，我都已经这么没心没肺，这么麻木在生活和工作中去了，为什么每年总是有那么一些时候，总要情不自禁想起外婆、梦到外婆。可能，这就是亲情的羁绊吧。外婆的模样还是那么清晰，佝偻着身体，青衫有斜排扣子的衣服，感觉像是用布挽成的帽子，个子小但不瘦，圆脸笑着喊我：“瓜孙儿”。每次外婆这样喊我，我都会感觉奇怪，四川人的方言里，骂人就有“瓜娃子”一说，我总感觉这是个骂人的字眼，但是外婆每次这样的称呼后面，溢满了溺爱的意味，后来才知道，外婆一直表达的是“乖孙子！”外婆有四个女儿，我母亲是最小的那个，在我母亲十几岁的时候，外公就离开了她们，我很难想象外婆是怎么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的，在那个泥色昏黄的年代，外婆肯定面朝了很多黄土，背朝了很多天，以至于连我都知道，外婆的土地，大大小小，远近不一，分布了整个山腰山顶，山里人对土地的热爱和执念，热烈且深沉。从我的视角出发，我只知道“大沟边”种的樱桃好吃、“双水井”的台阶难爬、“大沙地”苹果甜、“张家岗”的野per多、“红棺材”的毛根儿好玩、“大沟头”的核桃香、梨树多......在这些土地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大沟头”了，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顶直冲而下，没有过多的弯曲，落差很大，偶尔有个小碧潭，便是我们最好的游乐场，像是一个布满青苔的大汤勺，镶嵌在山沟沟里。每到夏天，我们就在这大汤勺里游泳嬉戏、抓鱼抓蝌蚪，最好玩的莫过于从布满青苔的勺柄上，高速刺激地滑到勺子中的水潭里，激起的水花、摩擦得红彤彤的屁股、汽车轮胎的内胎当成游泳圈，这便是儿时最好的夏天。外婆大沟边的土地里，长了七八棵核桃树，长得高大茂盛，据说还有两棵是新品种“新疆核桃”，果型稍大，椭圆修长，比老品种的核桃要香一些，每到核桃成熟的季节，外婆都会叫我去打核桃，大人们挥动长竹竿呼呼敲打，核桃噼啪雨点般落地，许多落到布满青苔的河沟勺柄上，顺着河床咕噜咕噜一阵乱滚，我和维哥就脱了衣服，打着帮大人捡核桃的幌子，在这天然的滑滑梯上尽情撒欢，两步一打滑，三步一摔跤，欢乐声响彻山谷。“大沟边”对面的小山梁叫“观山上”，在我眼中最神秘的地方，外婆在那方土地种植了好多梨树，听说三姨妈小时候从梨树上掉了下来，直接摔晕了，在树下躺了大半天才被人发现，当时情况非常危险，以至于后来我每次来到“观山上”，我都在想，三姨妈是从那棵树上掉下来的？她当时躺在哪里的？她受伤严重不？还有很多远一些的土地，我去的少也忘记了地名，因为实在太远了，所以，在我的认知里，土地本就存在于那里，也属于外婆，理所应当，自然合理。我不知道的是，这些土地，都是别人家不要的一些边角料，偏远、贫瘠且陡峭，外婆从来不嫌弃，她佝偻的身体，蹒跚的脚，丈量出路，在近乎七十度的陡坡上，仅用一双粗糙的手，一把破旧的二板锄，开垦出荒。小时候奇怪为什么斜坡上有台阶一样的梯田，就像地理书上的等高线，一圈圈、一阶阶爬上山顶，原来年少的我还总感叹赞美大自然鬼斧神工、瑰丽壮美，现在年长的我心疼惭愧、黯然忧伤。诚然，山里人哪有什么艺术创造生活，一切只是生活迫出的艺术罢了。 二、作伴外婆是孤独的，现在网上总流行把孤独分级，什么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就是孤独多少级，我也只能嗤之一笑，在我世界中，外婆才是孤独之最，那种孤独漆黑如墨、深渊巨口般把人剥夺“热闹权利”终生，像一个凶神恶煞的法官，拿着封建思想的“正义之锤”，宣判外婆的孤独是无期徒刑！外婆为什么不申诉？我深挖硬扯，无奈叹息，封建陈旧、落后愚昧、思想禁锢、穷乡僻壤、世风日下...哪一个经得起申诉？时代前进的车轮下，碾死的小蚂蚁，追加牺牲还是苟且，其实都不重要了！外公的早逝，四个女儿的出嫁，把这种孤独推向了高潮，而我就是这孤独最直接的见证者。我母亲嫁得并不远，但是一个新兴的家庭维持艰难，头些年母亲还可以带着幼小的我隔三差五地往外婆家跑，随着时间的消磨和生活的逼迫下，母亲也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了，我跟着奶奶留守在家，外婆家与我家相距两公里，就这两公里，在从小就有“自家”和“别家”偏执的我眼中，被无限放大，也深深刺痛多年后现在的我！“瓜孙儿，来给婆婆作伴要得卜？”在我母亲外出打工后，这是我听到外婆说过最多的一句话。赶场天（赶集日）我碰到外婆，她蜷缩着身体，像一个青布口袋蹲在路边，面前的塑料袋上，躺着歪歪斜斜的小葱和青菜，我假装和小伙伴讲话，歪着头匆匆走过外婆的小菜摊。“瓜孙儿！”外婆的声音激动地蹦出来，小小的身体突然迸发了极大的能量，下一秒一双粗糙且温暖的手拉住了我，皱纹包裹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一颗冰糖立马塞到我手里：“瓜孙儿，今晚夕来给婆婆作伴要得卜？”我把冰糖塞进嘴里，充满甜味的小嘴却说着酸苦的话：“我不来”。外婆眼中的光有些黯淡，但是还是拉着我不停唠叨，我有些不耐烦：“婆婆我要去史家滩洗澡”。说完立马准备开溜，有种逃离的感觉。婆婆示意我等一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张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打开，最里面是裹起来的零钱。我还在惊讶老年人真奇怪，一点点零钱有必要着样保存的感叹时。外婆已经抽出几张大的钱递给我：“瓜孙儿，拿去买东西。”我拿了钱跑了，外婆又回到她的小摊前，期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能够看上她土地里的收获，最便宜、最不起眼的收获。外婆从来不会去菜市场里面摆摊，因为菜市场里要收摊位费，她都摆在菜市场门口的路边，又小，又脏，又不起眼，又下雨没伞！外婆从来不说她很孤单，但她从来不放弃邀请我去她家陪她。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天天在校门口的铁门外隔着缝隙看我，因为外婆家就在“天罡小学”旁边，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读“汉源三中”中学了，明明离外婆家要远些了，外婆还是时常出现在中学操场的院墙上，中学的院墙外面地势高，我时常抬头看院墙外，外婆的青布挽成的帽子就在院墙上左右移动，然后从石头垫高处伸出头来，看到了我就会有温暖开心的声音传来：“瓜孙儿”。不管在哪里遇到外婆，她都是同样的邀请，低年级的时候我还常常去外婆家，因为外婆总是会留着冰糖、维维豆奶、沙琪玛、麦片等一些好吃的给我，那是外婆的晚辈和干儿子给她拜年的年货，她从来不舍得吃，我一到外婆家，她就开始翻箱倒柜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大堆好吃的，倾其她所有“珍宝”招待我。对于年幼且留守的我，外婆的“手段”的确高超，我嘴馋了就往外婆家跑，我甚至想到一个很“聪明”的办法——每天中午跑到外婆家吃午饭，这样，我就可以把家里给我吃午饭的钱节约起来，每天“五毛钱”的中午饭钱被我节约起来，买其他玩具和零食，我甚至觉得我找到了致富之道，有时还带着我的小伙伴一同来外婆家“赚钱”，这种一劳永逸，没有代价和付出的事情我乐此不彼。我只知道每天中午从学校跑到外婆家都有提前做好的我最爱吃的“水豆豉炒饭”，我不知道的是，我以为免费的午餐倾注了外婆无价的爱，这种爱被年幼的我随意丢弃，却击中现在的我，是那么动荡激烈、刻骨铭心，外婆的“水豆豉炒饭”，从此千金难换、一饭难求！可怜的我只能伴着眼泪、就着思念，在回忆里，疯狂的饕餮般对着“水豆豉炒饭”，狼吞虎咽！如果说我到外婆家她的快乐获得感是100%，那我留下来过夜就是10000%，每次我来到外婆家，外婆总是舍不得我离开，叫我多耍一会，要是我留下来过夜，她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异常兴奋地忙里忙外，搬出外公的木工工具箱，任我玩耍，这个工具箱里很多木推子、刻刀、錾子、锤子......举哥放假来的时候我俩还要抢着玩，拿着錾子和锤子在外婆门口到处敲打钻洞，现在我一个人独享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无聊了。已经答应外婆陪她过夜的我度日如年，总觉得外婆家里太黑了，只有火炉边有一个往上平开的大窗户，其他地方好像就没有窗户了，厨房、卧室、阁楼到处漆黑一片，给人一种缺乏光亮的感觉，我不喜欢。说到阁楼，神秘感瞬间涌上心头，外婆信佛，厨房角落里供着一尊灶神，阁楼上还有一尊菩萨，我每次顺着高高的大木梯爬上阁楼，漆黑的环境中斜插着瓦房屋顶缝隙透出的光柱，走起来吱呀作响的楼板，烟雾夹杂香灰味道在一根根光柱中慢慢升腾，刺激着我的视觉和嗅觉，我心脏碰碰直跳，害怕和探险的心境并存，真刺激。阁楼探险完之后，我就跑到屋后的小菜园里，那里有个小晒楼，旁边一颗桑葚树，爬树摘桑果把手和嘴全部染成紫黑色，也确实好玩。尽管外婆家很多好吃好玩的，我依旧有些排斥，好像有一种“别家千好万好都不如自家好”思维定式，而我恰恰又属于那种归属感很强的人格。好不容易天色渐暗，外婆早早整理好床铺、烧好开水，小心翼翼地把开水灌在输液用的玻璃瓶里，一灌就是好几瓶，提前放在被窝里，等人睡觉的时候，被窝就很暖和了。 我很惊奇，两千年出头的那些年，农村很多赤脚医生的小诊所里，堆满了这种输完液废弃的大玻璃瓶子，瓶口是软胶塞子，输液导流管的针头可以直接插进去，输完一瓶又换一瓶，药液输完的空瓶子医生都要扔掉的，外婆居然把这些空瓶子捡了回来，当成了“电热毯”来用，女儿们给她买的电热毯她又从来不用，就像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一样，放坏了也舍不得拿出来用。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热水玻璃瓶把被窝烘得暖暖的，我把脚贴近玻璃瓶，任凭脚被玻璃瓶烫得通红，龇牙咧嘴向外婆展示我的“耐热”本领，外婆“咯咯咯”地笑着，拍着我的肩膀给我讲起了“毛家婆”的故事。外婆的被窝温暖且安心，我轻松怡然，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我转到了西昌读高中，跑到了康定读大学，去到了高原工作，娶妻生子，和“生活”战斗，与“社会”拉扯，肩头重担打磨着我的棱角，身心俱疲......醒不来的梦叫生活，醒得来的梦叫梦想！还好我在外婆温暖的被窝做梦，不然我怎抗得过梦境中“现实”的毒打。 三、丢脸对于初中开始叛逆的我，外婆的手段开始无用了。初中开始，我进入了青春期，在叛逆心和自尊心的作祟下，我开始变“坏”起来，沉迷上网贪玩误学，狐朋狗友三五成群，外婆家也很少去了，甚至连外婆，都变成那个让我丢脸的人。那是2008年秋季学期一个平常的上午，我端坐在九年级一班的教师里，由于“512汶川大地震”的缘故，汉源县第三中学的教学楼和教室都受到地震的破坏，我们被集中到操场上临时的活动板房上课。三伏天气的毒辣太阳炙烤着大地，活动板房下的教室闷热到了极点，淤泥从潮湿的红砖地基缝隙里钻了出来，我们的心情也变得异常烦躁易怒。陈佳林老师在黑板上耐心地板书，粉笔摩擦黑板的“唧唧”声和窗外知了的“吱吱”声交织在一起，我的双眼沉重眼皮开始打起架，恍惚间听见陈老师开教室门的声音，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异常宏亮的响起来。“老师...我找一哈我家瓜孙儿...”“老人家，你孙子叫什么名字”陈老师柔声询问。陈老师本就有书生的潇洒，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飘逸的刘海斜飞在额头上，一副温文尔雅文科男老师形象，我很尊敬他。“姜楚儿”。外婆自豪地说道，声音还很大，同学们齐刷刷回头看我。我的脸“刷”地一下瞬间涨红！忘记了陈老师是怎么叫我的，忘记了我是怎么走出教室的，忘记了这只是同学们无意注意下课堂的一个小插曲。可我觉得......这是天大的事！青春期？自尊心？虚荣心？哪一个都不像正常人，但就是在那年、那时、那地、那场景、那心智下，罪该万死的发生了。“瓜孙儿，婆婆前两天找你同学给你带话，叫你来婆婆家，他们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婆婆一脸慈爱，圆脸堆满了温柔的笑容。我红着脸，皱着眉，呲着牙，满脸嫌弃：“说了，我不来，你先回去。”我惜字如金，我冰冷无情，我虚伪嫌弃，我快速逃离。我居然......觉得丢人！！！后半节课我无心上课，我耳朵里甚至出现了幻听，同学们在议论，他们说我婆婆好老，他们说原来后街头的黄奶奶是姜楚的外婆，尽管他们说黄奶奶的时候满是尊敬好评，可那时的我却像走火入魔的哪吒，殷十娘再好我也要削骨削肉。小时候看01年香港拍的陈浩民版《封神榜》的时候，看不懂哪吒为什么最先不理解殷十娘的好，非要等到十娘被狐狸精害死后才追悔莫及，其实现实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呢，很多事物，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珍惜眼前爱自己的人吧，被爱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从这件事以后，外婆很少来学校看我了，我也很少去外婆家了，我的同学其实把外婆给我带的话早跟我说过了，不知道外婆让他们帮忙捎过几次口信，我同学反正是跟我反复说过几次。“楚儿，nia（你家）婆婆喊你走她屋头去一趟。”我每次口头上答应了，心里却一直找借口回避，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09年）我去外婆家，她老是重复地说：“瓜孙儿，婆婆老了，婆婆要死哎喽...”。我再叛逆，我再不懂事，我再烦外婆，我也不喜欢听她说这句话，我发自内心反感这句话的内容。外婆还是不停地重复着：“瓜孙儿，婆婆老了...”。可能是身体的信号逼迫着她担忧起来，她的忧愁和恐惧感愈发严重了。“瓜孙儿，来给婆婆作伴要的卜...”“瓜孙儿，婆婆老了，婆婆要死哎喽...”“瓜孙儿，婆婆哪天死在屋头了都没人晓得...”“瓜孙儿...”我感受到外婆的害怕、恐惧、孤独...那种面对死亡却毫无办法的苍白无力、牵挂不舍。那一刻，十几岁的少年被从未有过情绪触动心弦，看着蜷缩在地炉边小小的身影，我突然想走上前去拉拉外婆弯曲温暖的手，抱抱外婆小小的身体，抚摸一下外婆苍老的圆脸......可我终将没有实际行动，只说了一些安慰外婆的话。我再后来我转学到西昌去了，10年一个平凡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家里异常安静，我算着日子小声嘀咕：“奇怪了，今天爸妈都不上班啊。”“楚儿回来啦”房东的嬢嬢打开隔壁门，探出半边身子皱着眉头给我捎口信：“你爸妈回来老家去了，你婆婆死了。”“什么时候？”“走两天了。”“他们咋不跟我说一下？”“说是怕影响你学习...”我谢过了房东嬢嬢，面无表情转身进屋，关上房门放下书包，房间安静得可怕，眼前突然出现外婆熟悉的身影，青衫斜扣，布挽帽子，圆着脸笑着喊我。“瓜孙儿，婆婆想你了......”想你了...... 姜家四少甲辰年三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