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幺妈

侣鱼

<p class="ql-block">  ★ 伟人创造历史,凡人留下回忆。谨以一段故事来纪念一段特殊的岁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幺妈</p><p class="ql-block"> <b>一</b></p><p class="ql-block">  我幺叔娶我幺妈那年整三十了,我只是八九岁的小毛孩儿,但闹新房很积极,也很出格。</p><p class="ql-block"> 婚礼的前几天,春狗伯便开始教村里的孩子们闹房的窍门,他毫不隐晦地说要捡那个要害部位摸,还反复强调说哪个小伢儿要是摸到了她下面的毛,糖坨就把得哪个伢儿吃。他教人卖力,除了生动的语言,还演示了灵活的掏裆动作。为防止意外,他让大家预演了在不利情况下应该如何应对的种种情形。</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糖坨对一个小伢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span>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终究有顾虑:“要是把她惹毛了,动手打我们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把小眼睛一翻,缓了片刻,突然狠狠地说:“她敢!常言说,新姑娘儿,头三天,没大小,白毛也要摸三摸。你们几个小屁伢儿闹个房怕她鸟事?”</p><p class="ql-block">  真到了闹房的那一天,与我一同进去的那几个小子却缩手缩脚的,只有我照着春狗伯的话动了手,而且还奋不顾身,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你……”幺妈大惊失色,微胖的脸涨得通红,“你……”</p><p class="ql-block"> 她可能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乖巧亲近的小侄子会把手往自己的棉裤里摸吧,一时慌了手脚,只是本能地抓紧我的那只手。我幺妈长得比一般女人健壮些,力气也挺大,不管我怎么挣扎,手还是伸不进去。想起春狗伯甜滋滋的糖坨,我急得哭出了腔。她错愕了一下,在这当儿,我的另一只手挤进了她丰满的胸膛。</p><p class="ql-block">  摸到了!摸到了!我破涕为笑,得胜似地跑出新房,满场子寻找正在海吃海喝的春狗伯。</p><p class="ql-block">  “摸了吗?”春狗伯裂着嘴笑。</p><p class="ql-block">  “摸了。”我盯着他的口袋说。</p><p class="ql-block">  “摸了哪儿啦?”</p><p class="ql-block">  “摸了那儿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小眼睛立刻贼亮起来:“你个小狗日的,闪老子的杆儿!快点说清楚,到底摸了哪儿?”</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再搭理他,直接动手去搜他的口袋。</p><p class="ql-block">  “莫搜,莫搜,在这儿。”他把几块糖高高地攥在手上,“说清楚了再给你吃。”</p><p class="ql-block"> “奶子。”我的声音有点低。</p><p class="ql-block"> “没听见,大点声!”春狗伯把握着糖的拳头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p><p class="ql-block">  “大奶子!大肥奶子!”我迟疑了一下,响脆脆地答道。</p><p class="ql-block">  “哈哈!哈哈哈!”临近看热闹的几桌子的老少爷们肆无忌惮地爆笑起来。有个驼背老头笑得呛了饭,乱咳不止。</p><p class="ql-block">  我得了糖,领着小孩们一溜烟似地跑开了。含在口里的糖还没有化干净的时候,春狗伯又找了过来,满头是汗:“小狗日们的,野得这么远,害得老子到处找!”</p><p class="ql-block">  我懒得转身,没糖坨我会理他?这时,他像变戏法似的又弄出几块糖来,在我眼前亮了又亮:“好糖坨,金箔纸包的,冇吃过吧?过来,老子还有话要问你呢。”</p><p class="ql-block">  我乖乖地转过身,一眼不眨地盯紧他的手。</p><p class="ql-block">  “你说,老子叫你摸她裤裆,到底摸了吗?摸到什么东西没有?”春狗伯细细地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没有。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p><p class="ql-block">  “那就是说毛也冇摸到啰!”春狗伯恨恨地说,“一群小狗日的,冇得一点板眼儿,老子教你们半天就是学不到,浪费了老子的糖坨。要是倒转三十年,老子……”</p><p class="ql-block">  他把话咽了一半,扔下几块糖,打着背手走了。那歪颠歪颠的影子还没完全走出我们的视线,我突然看见我妈提着一截棍子往我们这儿赶,脚步又重又急。我不知道是么回事,也不知道她要打谁,便立住不动,呆傻傻地看着她。</p><p class="ql-block">  “啪!”她一棍子抽在我头上,我的脑袋“嗡”了一下,恍惚间见她举起棍子准备再打的时候,才想起来要跑。</p><p class="ql-block">  她一边紧紧地追一边愤愤地骂:“小短命鬼儿,奶腥气还冇断,就邪得不得了,是哪个教你的?哪个教你的?”</p><p class="ql-block">  我还没跑进屋,幺叔一把护住我:“谁打你?谁打你?”</p><p class="ql-block">  “我妈!”看着她提着棍子奔过来,我又吓又急,哭得手抖脚颤的。</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要打伢儿?”幺叔一只手把我拉到身后,另一只手挡住棍子。</p><p class="ql-block">  “今天这事,谁管也不行!伢小鬼大,邪上了天!”见幺叔在护着我,我妈的气更大了,“哪个嗾使你的?哪个嗾使你的?快说!快说!”</p><p class="ql-block">  我听出头绪来了,像是与刚才摸幺妈的事有关,便供出了春狗伯。</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她火气更大了,嚷叫着高低要打死我,谁说也没用:“我说呢,跟着好人学好人,鸡巴大一点就跟那个邪皮学,看老子不绑个石磙把你沉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方言中“沉”念“阵”,她把“阵”这个音拖得又重又长。那声音是从她的牙缝中龇出来的,根本不是我妈平时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尽管有幺叔竭力地护着,我还是又挨了她几棍子。来吃酒的人都弄散了席,动手的动手,动嘴的动嘴,围着我妈劝,围着她扯,场面鼎沸极了。可直到我祖母出场,局面才算完全平息下来。</p><p class="ql-block">  “想打死他不成?是不是都死干净了你就舒服了?好不醒事,你兄弟三十岁结个婚,还闹豁子,嫌我死慢了?”祖母一开口就像放闸的水,汹涌不绝。</p><p class="ql-block"> 我妈顿时失了锐气,嘴唇乱动乱动的,却没讷出半个字来。她把棍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扭身闪进了幺妈的新房中。</p><p class="ql-block"> 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但知道这事的人没有谁派我妈的不是,倒是都议论起我幺妈来。</p><p class="ql-block">  “一个屎屁伢儿——自己的亲侄子,摸几下有么了不起的?二十几的‘新姑娘儿’,作古作怪的,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啊!”</p><p class="ql-block">  “哼,都这多年了,一个下放学生,书记,连长,队长,难道一个冇动她?你们信,我还不信呢!”</p><p class="ql-block">  “头三天,没大小,白毛也有三摸呢,难不成是个白虎,没有毛?”</p><p class="ql-block">  “好端端的婚事搞岔了,真是个白虎精啊!”</p> <p class="ql-block"> <b>二</b></p><p class="ql-block">  白虎?白虎精?这类东西我原本是不懂的,不过村子里倒传得快,传得盛,慢慢地,我幺妈的根脚也被他们挖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她是六月出生的,还没满月我幺妈的母亲就去世了,医生说是产后感染,很严重,治不好,但人们把这账算在了幺妈的头上。过了两年,她哥患了脊髓灰质炎,就是俗称的小儿麻痹症,后来虽经全力救治,还是落下终生残疾,而同在一锅吃饭的幺妈却活蹦乱跳的。</p><p class="ql-block"> “看看她哥,想想她妈,这不就是相克的命么!”隔壁村给人算命抽签的三瞎子无数次确凿地对众人说。</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年,幺妈的父亲也死了,听说死在一个叫徐家河的水库工地上,死时骨瘦如柴,而在家缺食少喝又没人照看的幺妈却长得胖嘟嘟的,这似乎终于坐实了她是个白虎精的说法。</p><p class="ql-block">  万幸的是,幺妈父亲死时,她哥有十几岁了,可以学门手艺自食其力。大队裁缝铺的一位师傅愿意收他为徒,还手把手教了他两三年。她哥学艺特勤奋,很快就手艺傍身,在我们当地出了名,后来他还讨得师傅的小女儿做了老婆。我幺妈是贫下中农的孤儿,当时由生产大队抚养,还一直有书念。她在城里念到中学时,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趟儿,分在我们村当了一名知青。</p><p class="ql-block">  当时,与我幺妈一起分过来的有三个,都是女学生,是由一辆带挂的东风汽车送来的。她们一来便引起轰动,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稀奇。可惜,我太小记不得事,我们村有位教过民办的族爹曾绘声绘色地给我们小辈描述过我幺妈初来时的情景。她不过十七八岁,脸白白圆圆的,梳着一对粗壮的长辫;一手提着衣箱,一手提着水桶,桶里还躺着一个带铁壳的热水瓶。汽车刚停下,我幺妈就麻利地跳下了车,不过,她白色的衬衣撑开了一粒扣子,她没察觉,本就没有完全包裹住的跳动的胸脯顿时点亮了全场男人的眼睛。还没等她站稳当,几个小伙子就把她的行李抢到了手中。春狗伯也参与了迎接知青的活动,但回神慢了半拍,只得从幺妈的水桶中单独拎出了空热水瓶,快步抢在人群前面,谁都看得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看。</p><p class="ql-block"> 那时,春狗伯当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好多年,可威风呢,小伙子们怵着他,让着他,至于大姑娘小婶子之类,见着他能绕道绝不同行。不过,我幺妈是个例外。</p><p class="ql-block"> 自打村里来了女知青,春狗伯有事无事就爱往知青点蹿。抓革命,促生产,少了他肯定不行;发展基干民兵,尤其是吸收一定数量的女性参加,既是大政方针,又是他职责所在,少了他当然更不行。可抓革命于我幺妈而言,他找不到抓手,幺妈是大队养大的孤儿,成分好,根子正;促生产,更不在话下,她身体好,能吃苦,做事顶得了男人。幺妈到知青点不上一年,就被我们村培养成“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还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女队长。</p><p class="ql-block">  “当民兵?当然想啊!”有一回,在听了春狗伯煽情的宣传和鼓动后,幺妈脱口答应。她俏脸一扬,红润了起来,她想起了电影《海霞》中的那个女民兵,那是她的青春偶像。</p><p class="ql-block">  “是的,当基干民兵,平时参加农业生产,战时保家卫国,多光荣啊!”春狗伯瞟了她胸脯几眼,压低嗓门说,“你看,那两个女知青抢着报名,我们还得研究呢。”</p><p class="ql-block"> 说罢,他站起身来去关幺妈的房门,好像要与她秘谈,但不到两分钟就低着头出来了。后来,春狗伯还不死心,又亲自上门去动员了几次,每回见幺妈粗健的手指抵在门框上,就悻悻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春狗伯打靶归来,绕了道挺进了知青点。他的背上高挑着一杆老式步枪,两个女知青一前一后迎着他走过去,前面的那个女知青娇滴滴嚷着非要试一试“连长”的枪。他取下枪,拉了拉枪栓,按上子弹,抬手一枪就赶跑了屋顶上一只发情的呜呜嚎叫的老黑猫,巨大的声响把那两个女知青吓瘫了。</p><p class="ql-block"> 我幺妈在阳光下正仔细地洗着她的白衬衣,眼皮仿佛抬也没抬一下。</p><p class="ql-block">  “白虎精!”春狗伯有意无意地冲着幺妈的方向恨声地说。</p><p class="ql-block">  幺妈停了手,向他瞪了一眼,不出声不出气,提起捣衣的棒槌奔过来了。春狗伯怔了片刻,突然一激灵,拖着长枪就往村子里跑去。他从这个巷子跑到了另个巷子,又从另一个巷子跑到这个巷子,来回跑了好几轮,最后趴在地上告了饶,道了歉,赔了罪。</p><p class="ql-block"> 大队民兵连长被一个女知青制伏,这着实笑煞了一群农村妇女,她们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对着春狗伯戏谑地说: “这回猫怎么被鱼吃了?”</p><p class="ql-block"> 我幺妈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个白虎精的谣言从此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从我们村向十里八乡飞散开来,附近大队的一些生不生熟不熟的女人们经过知青点时,常对着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而那些老少爷们则都换了一种异样的眼光瞟她。我好久都没弄明白,是白虎精的谣言呢,还是我幺妈惩治春狗伯的壮举,让男人们对她添了恐惧,此后几年,我那俊俏灼人的幺妈竟没有一个男人向她表白,也没有一个人来提亲说媒。 </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当然再也不敢正面接触我幺妈了,但喜欢从窗户外观察她的日常起居。特别是她傍晚收工回来,房中传出擦洗身子的水声,他便像蚂蟥嗅到血一样,紧贴着她的窗底。想看?那是不可能的,我幺妈的窗户纸糊得厚,糊得严,找不到啥破绽。</p><p class="ql-block"> 有年春夏之交,雨水多,幺妈的房间返潮得厉害,天晴后,需要通风,她白天得把窗子支起来。春狗伯趁她出工时将窗户纸的一角戳了个较隐蔽的口子,不等天黑便潜伏在窗外的杉树丛中,也顾不上那细刺棘人,他知道我幺妈收工回来就有洗澡的习惯。黄昏时分,一切如他所愿,盆子的落地声,倒水声,甚至连解衣的窸窣声,他都得清清楚楚。可惜那口子戳小了,他只朦朦胧胧地看到白晃晃的小半截身子。那曲折有致的线条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心跳得如同擂鼓,他多么渴望房子的某个角落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幺妈终于斜斜地转了转身,他一口唾液涌了出来,又狠狠地吞了回去,咕噜有声。  </p><p class="ql-block">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知青点宁静的夜空,幺妈的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她就已经看到了,不,准确地说是感觉到了那破洞的存在以及贴着破洞的幽邃的眼睛。 </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逃离的速度总是赛得过一只野兔,不过,慌乱之中还是撞上了一个藏在他身后不远地方的人。他们都来不及抱怨谁,志同道合的俩爷们爬起来便跑,几晃几晃就蹿离了知青点。 </p><p class="ql-block">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脚还没有立稳,那爷儿就问上话了。  </p><p class="ql-block"> “毛都没看到!”春狗伯恨恨地说。   </p><p class="ql-block"> “白虎么?”那人问得很急促。  </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静静地瞅了他两眼,独自转个身回去了。  </p><p class="ql-block"> 此事引起了大队与公社的注意,他们来了人,看了地形,提取了鞋印,砍光了知青点后面的那片杉树林。可是,除了用汽车拖了十几车木材,再也没下文了。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b>三</b></p><p class="ql-block">   没有树林的遮蔽,我们村的知青点显得孤零零的,缺乏生气。几间空阔的房子原本是生产队的老仓库,经过春狗伯领着几个民兵加工改造后,就变成了知青点。除了屋顶的红机瓦是新加盖上去的,其他的基本保持原样,那些椽子柱子砖墙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已差不多朽败了,感觉风一吹就会垮掉似的。 </p><p class="ql-block"> 在知青点生活过的三个女知青的命运和结局各不一样。先前,那位初懂风情的女知青在春狗伯的提名推送下上了工农兵大学;另一位女知青听说性子烈一些,在偷窥事件发生后不到半年吧,竟衣衫不整地挂在了知青点的厨梁上,要不是厨梁不结实,断得及时,恐怕她性命不保了。这事曾惊动了上头,县里为了息事,就让那个女知青返了城,进了厂。</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终于被收监了,大家私下议论纷纷,说是我幺妈向上级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村子里的男人们似乎一下子都变得老实起来了,没有人敢伸头为春狗伯说话。破坏知青罪,在那个年代谁担当得起?春狗婶平时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倒也不想他出什么大事,就急匆匆地拖着她的小儿子来跪求我祖母。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看大人看小伢,孩子婚还没结,要是他爸爸出大问题,这个伢媳妇儿就谈不到。自家长辈这时不出个面,外人看笑话就看不及,谁会管呢?还说要是我幺叔在家,也肯定不希望看到他哥去坐牢,侄子打光棍吧。 </p><p class="ql-block"> 其时,我幺叔在外当兵多年,在部队里多次被评为训练标兵、优秀战士,荣立过几次军功,部队上把喜报都送到家里来了,村里不少人说我幺叔是沾了春狗伯的光才能走出去的。</p><p class="ql-block"> 这话要细扯起来还有点远呢。当年划阶级成分时,我祖父祖母勤扒苦做半辈子,盖了南北两间大屋,两边和中间还有厢房、磨房、天井相连,虽有些粗制简陋,但那规模在我们当地到底是打眼尖的。他们还省吃俭用置了几担地,平时都是自家人在伺候,只在农忙时请几个侄子做帮工。春狗伯的父亲是我祖父的长兄,年轻时被军阀抓了丁,东南西北打了十几年仗,内仗打过,外仗打过,端日本鬼子据点时挂过彩,也算是经了枪林弹雨,可到头来没弄个一官半职,倒混成了个兵痞子。军阀混战那会儿,他曾伙同几个散兵劫了一个大户,别人抢钱,他抢女人,可怜那女人生下春狗伯不久后就投了水。村上有些老人曾偷偷议论过我大伯祖,说他吃喝嫖赌抢都占全了,就是不治家产,土改之前,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得领着春狗伯长年在村后的旧祠堂里栖身。五十刚出头吧,因为一次醉酒,在一个早春的夜晚冻死在离祠堂不远的枯水沟里,那地方距离溺死春狗伯妈妈的水塘仅隔一个田垄。</p><p class="ql-block"> 我大伯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倒成就了他年纪轻轻的儿子。凭着货真价实的光棍条一个,春狗伯的阶级成分自然划到“贫雇农”一类了,这又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土改时“贫协会”的小头头,还掌管着咱村里给别人划成分的大权呢。传言就是得了他的关照,我家才没被打成“地主富农”,只是划为“上中农”,总还算是“贫下中农”之列吧。不过,我幺叔成年后想当兵,阶级成分还是嫌高了,上头把他当兵的申请资料审来审去就是不批。我祖母于是天天上春狗伯家的门去嚼他,各种粗话细话都说高了,非得让他想个法子出来。春狗伯作为大队民兵连长,在决定让谁当兵这件事上,他不可能没有一点路数的,可直到我祖母嚼得他耳朵都快起茧了,才答应说去找上头疏通疏通。我祖母特地请人作陪,肉酒肉饭地招待了他,不久,公社武装部批准了幺叔的申请,当年冬天,我幺叔如愿穿上了军装。</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说我祖母有张铁嘴。其实,就算是没有春狗婶的哀求,我裹过小脚的祖母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她先拄着棍子颤巍巍地上知青点找到幺妈这个知情人了解情况,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聊了很久很久,掌灯时分,还是幺妈送祖母回的家。后来,祖母又拄着棍子到看守所看望了春狗伯,他按她的吩咐悔了过,认了罪,公社果然从轻发落,只是撤了他民办连长的职,让他住三个月的学习班。但是他从学习班出来后到处拉关系搞申诉,县里头不胜其烦,公社才又开除了他的党籍,终于断了春狗伯的政治前程。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迁怒于我幺妈,说是她这个白虎精害己害人。</p><p class="ql-block">  春狗伯的事情尘埃落定后,我远在三千里外的幺叔意外捡了个便宜。</p><p class="ql-block"> 多年来,幺叔的事是我祖母的一块心病。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幺叔在部队入党比别人难,提干更难,要不是吃得了苦,本领过硬,还立过功,恐怕早就转业了。他服役的地方离城镇远,一年都见不了几个女的,心性又高,年近三十了,不谈不结,哪个做妈的不急?</p><p class="ql-block"> 自打祖母见到我幺妈后,眼睛也点亮了,她认定幺妈会成为她的儿媳妇。不知是缘分还是祖母的嘴巴,从她们第二次见面后,幺妈就搬离了那个已近荒废的知青点,住到了我家,床摆在下房,与我姐并排着。很快,书信和她的照片寄到了幺叔那儿,不久后,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能收到幺叔的回信。</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春天,夹河的油菜花刚刚开放,幺叔来信说他已请了探亲假。回来的那一天,幺妈叫我陪她去火车站接人,他们之间还没打过照面,要我认一认人。可幺叔刚下火车,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幺妈,几乎同时,幺妈也认出了幺叔,两个人根本不需要我介绍就互相打了招呼,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自然地走在一起,聊到一块,我倒成了小灯泡儿,被他们远远地撂在后边。</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幺叔用带回来的香烟和糖,以及热情洋溢的问候化解了。春狗伯似乎还有些疑虑,有天下午,他瞅了个空儿,蹩进了我家,神神秘秘地和幺叔叨了不少话,不久,幺叔就用爽朗的笑声把他请出了门。</p><p class="ql-block">  “好事不能多磨,”一天晚饭后,祖母当着一家人的面对幺叔说,“趁你探亲这个机会把你们的喜事给办了吧!”</p><p class="ql-block"> 于是,大家各自忙开了。我姐的床抬出来了,我妈的一对嫁妆箱子洗净后搬进去了,祖母的老式衣柜修整一新后也抬进去了,幺叔幺妈还上城添了些新物件,日子是祖母请三瞎子掐算的。一切都按当时农村结婚的规矩进行着,祖母还把幺婶的哥嫂和她的小舅侄女一起接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要不是我为了几块糖而弄的那一出,该是多圆满的一场婚礼呀。也许是我想多了,其实,幺妈幺叔压根就没把我闹房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早饭,然后他们两人依照不成文的规矩一起把铺盖拆了,一起抬着红脚盆到河码头上去洗涮,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p> <p class="ql-block">  <b>四</b></p><p class="ql-block">  自打幺妈真正地过了门,我家平添了许多喜气。幺叔返回部队后,幺妈叫我姐把床又抬回去了,虽是婶娘与侄女,倒像是姊妹一般,无话不说,天凉时两人还合了铺盖一起睡。</p><p class="ql-block"> 每次放学回家,我还没走上门前的石阶,就扯着嗓子喊:“幺妈,我回来啦!”</p><p class="ql-block"> 幺妈也跟着扯上一嗓子:“看到啦!”</p><p class="ql-block"> 祖母取笑我说:“见婶妈像见妈似的,想吃奶吗?找你的妈去!”</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光,幺妈白天和我妈一起出工挣分,晚饭后就和我共用一张桌子和一个煤油灯,我做作业,她给幺叔写信,要是遇上写不来的字或表述不清的话她说还要请我这个小老师指导呢。有时她还特意喊来祖母,说有什么要叮嘱的话她一并写进去,我便嚷着要补上一句,叫幺叔幺妈快给我生个弟弟吧。幺叔回信说,这个事他一个人使不上劲儿,只能干着急啊,逗得一家人笑岔了气。</p><p class="ql-block">  “白虎白,白虎怪,三年不下一个崽儿。”有一年春天,村里的小孩们在我家周围唱起了歌。</p><p class="ql-block">  我首先听到了,立刻知道这是气我幺妈的,便奋力捉住了其中一个孩子,一逼问,他说是春狗伯教的。虽然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个子高了不少,但要对付春狗伯那个老邪皮,也没多少把握,于是,就偷偷地告诉幺妈。她不像我想象的一样生气,只是默默地炒着菜,手似乎没有先前利索,居然把白菜给炒糊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那歌声又传入了我祖母的耳朵中,她咯出了血。自打幺叔返回部队后,祖母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了,经常生些小病,幸亏有我妈特别是幺婶的精心料理,她的气色还不怎么差。以前,村里也有人嚼过舌根,说她娶白虎精媳妇会招灾的,她就拄着个棍子上了人家的门,从此再也没有人嚼七嚼八的。但这回她的确被击倒了,病情日见严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来还不能下床了。</p><p class="ql-block"> 幺妈流下了眼泪,祖母拉着她的手说:“他不能回来,那你去。再也不能耽搁了,再也不能耽搁了。”</p><p class="ql-block">  我妈也说,家里事就不要管了,放心去吧。我立马跟着说,还有我呢,我也要全力支持幺妈。</p><p class="ql-block">  幺妈嗤的一声:“你怎么个支持法?”</p><p class="ql-block">  “我陪着去啊,路上可以照顾你。”我亮了亮胳臂,“看,我长肌肉了!”</p><p class="ql-block">  可一直拖到年底,幺妈才终于动身去了广西,走的那天却没带上我。幺妈说她倒是想带我的,可我妈不允许,气得我好几天没说一句话。没有了幺妈,家里冷清了不少。早先,我姐已顶了幺妈的指标,进了棉纺厂上了班,不是工厂放假一般就回不来。我家南北两间大房,没几个人撑着,空空荡荡的,颇有些阴森,尤其是晚上,祖母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在旷旷的屋子中回荡,瘆人得很。</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还等不等到她回,不知道还等不等到她回……”祖母好几回反复念叨这句话,给我和我家添了浓浓的悲凉。</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我知晓世事比一般孩子要早些,能比较深刻地体会到祖母话中的况味。从小学开始吧,我就明白祖母作为一个女人,这辈子活得非常不容易。她中年守寡,生的七男二女,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而到老时只剩下我幺叔一个。我没见过父亲,便是幺叔也只是他探亲时见过几次面,而我的头上除了我姐,中间还有三个哥哥,都先后夭折了。我幺妈结婚三年了,没有开枝散叶,还惹得闲话四起。</p><p class="ql-block"> 人丁凋零是我家的悲剧,也成了祖母的逆鳞,触碰不得。我二伯祖家有六个儿子,人多地狭,缺块屋基,二伯祖母曾上门找我祖母商量,要她把房子让一半给她家,可以给点钱,也可以让侄子们养老。我祖母压住火气,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惹怒了二伯祖母,她竟当着我祖母的面诅咒我幺叔,她说,就一根儿独苗,还活不活得到转业回来呢,要那大的房子做灵屋吗?我那能说会道的绝不让人的祖母哑火了,晕倒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后来,一直到二伯祖母去世,两个妯娌之间再也没讲过一句话,我祖母甚至不允许我为二伯祖母去送葬。</p><p class="ql-block">  当夹河边的油菜花黄灿灿地连成一片的时候,我的幺妈终于回来了,祖母的病像一下子轻了不少,她可以拄拐棍勉强走动了。一天,她叫来我妈和幺妈,说要去上坟祭祖。当我们培好土,烧了纸,放完鞭,祖母拉着我的手,把埋在祖坟里的亲人们又一一介绍给我认,虽然他们都没有碑,但我早就分清了祖父父亲伯叔们的墓了。临了,祖母还特地指出,离祖坟不远的地方有三个小坟,那里葬着我三个未成年的哥哥。</p><p class="ql-block"> 离开祖坟的时候,她表情木然地望着幺妈和我妈,仿佛自言自语喃喃地说:“咱家两代都只剩一根独苗了!咱家两代都只剩一根独苗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祖母又卧床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办后事时,幺叔没有回来,我妈只晓得昏天黑地地哭,幺妈一边哭还要一边料理祖母的后事。她终于病倒了,还一病难起,也不能正常进食,一吃就吐,一个星期下来,先前显胖的脸瘦了一大圈儿,粗健的手指竟然弄成细棍儿似的。我妈说怕是怀上了吧,叫我用板车拖到医院去检查,果然是,一家人既喜且悲。</p><p class="ql-block">  为了能照顾幺妈,我妈要我晚上睡在我姐的那张空床上,见我半天不应声,就连劝带骂:“幺妈不是妈?儿子照顾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你奶腥气才脱了几天啊……”</p><p class="ql-block"> 我想了一想,也是,我妈的身子骨一向不太好,白天要出工挣工分,夜里还要给祖母的灵灯添几回油,除了我,谁来照顾幺妈呢?可是啊,我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白天玩得辛苦,晚上睡得沉,醒都难以醒过来,加上睡相也不好,倒时常要幺妈给我盖被子呢。</p><p class="ql-block">  有几回,我还是被吵醒了。幺妈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一口饭甚至一口水都要呕吐,仿佛不把苦胆吐出来就不肯罢休,特别是大清早,那干呕的声音听着就让人钻心地疼。我起床给她端茶,给她清扫,她缓缓气就说,不用了,不用了,去睡会儿吧,记着明早还要上学呢。我说写信叫幺叔回来吧,她摆摆手说,他回来也不顶用,女人怀毛毛都要吐的,吐得狠,就会生儿子的,说罢,苦苦一笑。</p> <p class="ql-block"> <b>五</b></p><p class="ql-block">  旧历年底时,幺妈果然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很小很瘦,与包在他身上的布片子一起称还不到四斤。我妈愁容满面地说,这伢儿不足月的,晓不晓得养得活啊。幺妈噙着泪,指着我对我妈说,他不再是根独苗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给幺妈补身子,我妈隔一两天就宰一只老母鸡,和红枣一起煨汤,可幺妈产后虚弱,勉强吃也吃不了几口东西,一连三天出不了奶,可怜我那小弟弟光靠蘸点糖水度日,嘤嘤的哭声像是从地里发出来似的。第四天,幺妈说奶子有些涨了,我妈就把我弟弟抱过去吃奶,可是他太小了,怎么也嗦不出奶水来。幺妈要我嗦,我红着脸不肯,我妈说,今天要是再吃不上奶,小伢儿准会饿死的,我才上前嗦出了乳汁。</p><p class="ql-block"> “你们同嗦了一口奶,就是真正的亲弟兄了。”我妈笑得没有遮挡,幺婶也吃吃地笑了。看着她那瘦瘦涩涩的样子,我得一辈子去消化。</p><p class="ql-block">  有了弟弟后,我常难以安枕,心里老挂记着他,总想变法子侍弄他。吃上奶后,弟弟的劲头上来了,又是蹬被子又是哭闹,尤其喜欢吵夜,放在床上哭,放在摇车里哭,只有抱在手上,还要来回不停地走动,才会消停一会。幺妈见我困得厉害,就同我换班,可是她产后实在太虚了,又怕风又怕冷,而我家的老房子四壁糊得都不严实,她很难受,我只好打起精神来与疲劳作斗争。满月后,弟弟长大了不少,有点白白胖胖的样儿了,而幺妈的身体却越发不见起色,甚至比以前更加憔悴,白皙的脸上还添了不少暗斑。我又劝她给幺叔写信,她拗不过,叫我代写了一封,我们天天盼,却久久不见回音。</p><p class="ql-block">  弟弟百日不久,春风已吹遍夹河平原的每一个角落,大群大群的蜜蜂穿梭于黄澄澄的油菜花丛中,给这块南北狭长的土地带来了勃勃生机。新的一年扫墓时间到了,祭祀完先祖们,幺妈伏在祖母的坟上哭了一阵又一阵,我把弟弟抱到坟前,逗着他叫奶奶,他竟露出了笑意,幺妈却哭得更厉害了。大哭一场后,瘦削的她心情似乎好了些,回家后还给我们弄了一桌菜,一家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平淡地聊着天,与往常一样,话题多半是关于我幺叔的。和煦的阳光从天井的上方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轻絮似的云朵在瓦蓝瓦蓝的天幕上飘浮,我的小弟弟睡在摇车里均匀地呼吸着带有花香的空气,还时不时用他的小腿把夹被蹬开。</p><p class="ql-block">  “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碎了这份宁静和温馨。我打开大门,两位解放军在大队书记的带领下走了进来,整齐地向我们一家人敬礼,他们从随身带来的箱包里取出一个匣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是一面国旗,幺妈“呀!”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我妈赶紧掐住她的人中,弄了好半天幺妈才悠悠醒来。我泪流满面地跪在她跟前,把骨灰盒和烈士证托在手上,她慢慢地接过去,抱在胸前,不哭不动,我妈搂住幺妈气断声吞地哭。晚上,我把摇车和弟弟一起弄到了我妈的房中,然后安顿好幺妈休息,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夜半从梦中醒来,听到了轻轻的啜泣声,幺妈还没有入眠,泪水湿透了她的枕头,我不知道怎么去岔开她,宽慰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一起流泪。</p><p class="ql-block">  此后,幺妈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常说些没头没绪的话。她说我幺叔怎么会死呢,还说要亲自下广西去找他。我说遗物就是幺叔的,那些往来的书信别人做不了假。还有幺叔留下的遗言,一半骨灰留在凭祥的烈士陵园陪伴他的战友,一半送回老家陪伴他的弟兄,这些话他在家时曾当玩笑开过,我们也当玩笑听过,可幺妈就是听不进我的解释。我怕她出问题,就上村里的诊所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她眼眶都快凹下去了,要赶快往城里的医院送。在城里住了十来天院,幺妈粒米未沾,光靠挂吊针来维持生命。她的身体更加消瘦,精神也越发不济了,大夫们都说,病人产后本就恢复得差,又受了这大的刺激,自己要是不走出来,恐怕会凶多吉少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幺妈坚持要我送她回去,说自己知道自己的病根,可我哪里做得了主啊,就托人找来幺妈的哥嫂,他们含泪答应了她的要求,我只得用板车把她拖了回去。此时,幺妈已病瘦得自己下不了地,我把她连同被子一起从板车上抱了下来,并没有费多大的劲。我抱进门准备放到她床上去时,幺妈叫我妈来把她结婚时的被子和床单找出来给换上。安放好幺妈,我把弟弟抱过来给她看,她戳了一下他的小脸,说又胖了点,我妈说他会吃细米羹了,一次一大铜勺呢。</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晚很静,我听得清栓在山墙外的老牛的倒嚼声。不知怎么回事,我脑海里老是浮现出我幺叔的面容,怕惊了幺婶,我不敢辗转反侧,竟又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幺妈把我叫醒的时候,应该是后半夜了,她让我坐在她的床沿边。</p><p class="ql-block">  “我要走了,你得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啊。”她突然蹦出这句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p><p class="ql-block">  “我以前与你妈商了一下量,跟你说了一房媳妇儿,你看行不行,莫像你幺叔一样,二三十岁还打着光棍……”那时,早就不兴这种娃娃亲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我要走了,要去找我的亲人们了,好久没见他们,得给我换身干净的衣服——莫惊动你妈。”她用瘦得不像样的手指指着最里面的一个箱子说。</p><p class="ql-block">  我顿然明白幺妈这是在安排后事啊,我的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叫了她一声“妈——”,我把头埋进她空荡荡的怀里,低声地抽泣,久久不能自已。</p><p class="ql-block">  幺妈把手搭在我的头上,示意我抬起来,然后勉强一笑:“儿子给妈妈换衣服,莫怕,莫怕。”</p><p class="ql-block">  见我没动手,缓了一会儿,她努力催促我:“换吧,换吧,你幺叔等着我呢!”</p><p class="ql-block">  我一边揩着眼泪,一边为幺妈脱去上衣。她的胸脯差不多全瘪下去了,不见半点曲线,也不会再流一滴乳汁了,我将一件白色的衬衣给她换上。迟疑了一会儿,又帮她褪去裤子,我不禁呆住了,那地方像一蓬野草,倔强而茂盛,我的幺妈怎么能和白虎精扯上关系呢!</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怎么也揩不干。终于换好衣服,抬头一看,白衣青裤,我的幺妈就这样清清白白地走了,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九岁。</p> <p class="ql-block">  <b>六</b></p><p class="ql-block">  自从没有了幺妈,我的书也念到了尽头,她的“五七”一过,我便随村里的建筑工们一起上了东三省,成为一名闯荡江湖的小抹灰工了。打工的头两三年,我身单体薄,力气小,做事常赶不上别人,只得咬着牙加班加点地赶工。做活儿也不挑拣,泥工瓦工木工钢筋工都做过,也从不叫一声苦,甚至不知道苦是啥玩意,想着我妈和我弟弟还在等着我寄钱回去过生活呢,心里头竟有些甜蜜,有些满足。不过,有时在与工友们一起泡澡堂时,常常被他们嘲笑得狼狈不堪。村里的一些成年人开玩笑,说我毛都没长齐,然后就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一如当年笑我幺妈一样。几年后,我的身子往上蹿了一大截,也壮实了很多,八块腹肌排列得很规整,臂上的肌肉也很有型。下工后,我昂起头从容地走进澡堂,然后无所顾忌地脱个精光,第二性征一览无余地袒露在那群逐渐老去的男人面前。二十岁生日刚过,我就成为这群人的头儿了,我领着他们及其孩子们一起走南闯北,承接了不少建筑工程。后来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我还注册了一家名为“清卉”的建筑工程公司。</p><p class="ql-block">  “清卉”,是我幺妈的乳名,她死之前我才知道。</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油菜花黄,我把家里的祖屋推到,在原址上,为我和弟弟盖了两栋楼房,一左一右,一模一样,东西两边还各做了一个厢房,只是没再做天井和磨房了。新屋落成的那天晚上,我妈把我叫到她跟前,犹犹豫豫地说:“你看你年纪已不小了,该结婚成家了。当初你幺妈给你说了一门亲事的,你晓得不?是她舅侄女,人家念了高中,人长树大的。这多年你一直不闻不问,晾着人家。前几天,她爸妈托人来问个讯儿,同意不同意,好歹要给人家回个话。”</p><p class="ql-block">  “同意,当然同意,过几天就去上门提亲。”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幺妈牵线的这门亲事我当然在意得很,不联系只是觉得条件还不成熟,怕苦了人家。</p><p class="ql-block">  我与幺妈的舅侄女同吃一条河里的水,相隔并不远,中途曾见过几次面,也说过话,只是些闲话,婚恋之类的事没说穿。这些年,我尽管南的北的跑高了,算是见过些世面,可真要去上门提亲,心里头还是惴惴的,况且,按照我们的风俗习惯,怎么也得有个自家长辈领着去才行。春狗伯不知怎么知道了这回事,自告奋勇说要担当这个重任,还几次给我妈打包票,说他一出马百分百的成。望着他稀疏的白发、驼驼的后背以及睁不大开的眼睛,我用爽朗的笑声答应了他。</p><p class="ql-block">  很快,崭新的家具,崭新的电器,都一一摆进了崭新的楼房中。提亲刚过了两天,我特意邀请未来的新娘和我一起去城里采购一些结婚用品。见她穿着一套旷旷的运动装,就拉着她先去买套衣服;她东挑挑,西试试,不知道买什么好。我帮她选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一条藏青色的纯棉长裙,一双带古典风味的半高跟黑皮鞋,我还把她的披肩发简单地织成了辫子。一眼望去,白色的上衣没完全裹住的青春的胸膛,两条粗粗黑黑的辫子映衬着白皙的微胖的脸,我差点滚下泪来。</p><p class="ql-block">  “好事不能多磨,今年就把婚事办了吧。”这回是我妈说的。</p><p class="ql-block">  “六月十八号吧!”我脱口说,“我前几天请人算了日子的。”</p><p class="ql-block">  结婚那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全村人都来见证了我的婚礼。春狗伯应该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尽管口齿已不怎么清晰了,他还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竭力为我招呼客人。二伯祖家的一大群后人也来了,婚礼上跑堂打杂的事他们基本承包了。我妈倒成了闲人,唯一的大事是坐在椅子上等我和老婆敬茶,之后给我们派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大红包。到了晚上,村里的小孩们吵着要来闹新房,我弟弟领着春狗伯的两个孙子提着一大袋巧克力糖一一打发了那帮小子们。熄灯前,我和媳妇儿说了些闲话,不知怎么又聊起我们幺妈的一些往事,聊着聊着,我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一道闪电划过我的天空,我顿时坐了起来:白虎啊!她也吃惊地坐起来,一脸茫然。我连忙把她搂入怀中,按熄了灯,还调了一句情:“我们将来要生两个儿子——让他们有个伴,行不?”</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二年六月,我小儿子高考后想报考一所陆军院校,凭他的成绩和身体素质应该不在话下。于是,我和我弟弟一大家人商定去广西旅游提前来庆贺庆贺,游完桂林,赶到凭祥的时候是十八号,我两个儿子和两个小侄子嚷嚷着说要找一家像样的旅馆来庆祝我与妻子的结婚纪念日。</p><p class="ql-block"> 我说,已选好了地点。</p><p class="ql-block"> 在一座苍松翠柏覆盖的烈士陵园里,幺叔的墓碑安静地立着。我把精心制作的幺妈的小像章粘嵌在我幺叔的石碑上,让她与心爱的人团聚,然后领着我和弟弟的一大家子人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行礼。</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默念着:“幺妈,我为您送的这份礼,足足准备了三十一年啊!”</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火车上,妻子又悄声地问起了无数次问过的问题: 六月十八日真是当年请人算好的日子吗?我一直都没正面回答过她,但今天得回答:六月十八日是我们幺妈的生日呢,要是她还健在,今天就是她老人家六十岁的寿日啊!</p><p class="ql-block"> (部分图片采用网络,谢谢原摄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