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梦

霞客行

清明时节,原本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最宜郊游踏青。无奈春雨纷纷,淋湿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出行计划。夜观天象,欣喜地发现第二天上午将云销雨霁,天赐良机,于是带着家人前往附近的樟树市匆匆一游。 樟树镇,与景德镇、河口镇、吴城镇并称为江西四大历史文化名镇。樟树市与丰城市并肩而立,共饮赣江水。我听闻过樟树的四特酒以清、香、醇、纯而闻名遐迩,让陆游念念不忘。也知道樟树以“药都”著称于世,“药不到樟树不齐、药不过樟树不灵”的说法流传久远。我也听说,樟树的岩盐储量丰富,位居全国第四位。这是我关于樟树市的一些零星印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百闻不如一见,旅行这种事,他人无可替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家四口人早早地出发了。 在前往樟树市的路途中,道路两旁的樟树长得郁郁葱葱,仿佛在夹道欢迎,让人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美妙感觉。我心想,果然景如其名。樟树是江西省的省树,在山坡、田间、村坊、街巷中处处可见,给人一种亲切感。我对樟树市知之甚少,原计划上午参观三皇宫历史文化街区,下午去市博物馆溜达一圈。 经过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和南昌人头攒动的万寿宫文化街区相比,三皇宫显得冷冷清清,几乎门可罗雀。上午十点左右,时间也不算太早,但游人寥落。我们一行四人东张西望了一番,毫不费力地游到了三皇宫。从建筑的外墙上大致可以窥见出,这里翻修不久,香火也不是很旺。三皇宫始建于宋代,药商和当地的老百姓为了纪念历代神医而募资修建,以祭祀药王和求神治病。在主位上,供奉着黄帝、伏羲、炎帝三位大帝,两侧分立着扁鹊、华佗、孙思邈、李时珍等神医的塑像。中医学问博大精深,我们蜻蜓点水般游览了一圈便出来了,感觉收获不大。我猜测,也许当华灯初上时,这片街区灯火辉煌,市井气息会更浓。 时间尚早,我临时提议说,去临江古镇看一看吧。我单知道樟树市有这么一个古镇,但对它的前世今生毫不知情。古镇距市区有二十公里之遥,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才到达,这在我的意料之外。临江古镇位于袁河和赣江的交汇处。南梁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曾在此南巡,大约在510年前后,梁武帝的侄子萧励封吴平侯悉封于此,故此该地得名“萧洲滩”。625年。置萧滩镇,从938年开始,为清江县的县治所在地。宋初改名为临江镇,在宋、元、明、清时期,临江镇一直是临江军、临江路、临江府的郡城,前后长达920年之久,直到1912年废府为镇。特别是在明朝时期,临江府曾经一度管辖樟树、新干、新余、峡江四县,光耀一时。由此可见,一部樟树市的辉煌史,半部在临江。 临江镇古代商贾云集,鼎盛时期“城内三万户,城外八千烟”,城内有10门、9坊、6厢、30条街。小镇以药材、美酒、木业声名远播,在明朝时为全国33大工商税收城镇之一。在雨打风吹中,在战争的蹂躏下,昔日的繁华景象已经逐渐淹没在岁月斑驳的灰尘里,躲藏在史籍泛黄的册页中,也偶尔复活在父老乡亲的街谈巷议中。参天大树枯萎了,时光的年轮依然镌刻在残存的木桩上。高堂华屋倾塌了,总会在废墟中找寻到一些残存的雕梁画栋闪烁着昔日的荣光。 在翻新修复的古镇文化街区中,有三栋古建筑物呈三足鼎立之势无视风雨的洗礼,依旧倔强地傲立在游客面前。万寿宫、钟楼、大观楼摇身变成三角形的三个顶点,稳稳当当地托举起临江府厚重璀璨的历史人文。万寿宫是江西老表的情感寄托,毫不夸张地说,有江西人的地方,就有万寿宫。万寿宫前一对明朝时期的古朴石狮四目相对,日日夜夜地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与富庶。善良的老百姓在五进的主殿和侧殿中供奉着不同的神,道教、佛教、民间诸神共处一室,各得其所,怡然自得地接受各自信徒的朝拜,袅袅的烟火中飘散出一团和气。据说,在香火鼎盛的时候,香客络绎不绝,队伍歪歪曲曲地延长到半里之外,成为临江古镇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线。 古镇的最高处当属钟鼓楼,高三十余米。在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三尺三;南昌有座滕王阁,离天比纸薄;临江有座钟鼓楼,一层还在天里头”。在晨钟暮鼓中,临江古镇迎来送往,商旅川流不息,百姓安居乐业,四处一片祥和。优雅清脆的钟声被清风裹挟到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凝结在洁白的船帆上。解缙在客船中有感而发:风夹钟声过渡口,月移楼影到江心。那一夜的月色一定很朦胧,那一夜的风定然十分温柔,让旅人心旷神怡,念念不忘。和钟鼓楼相邻而居的是大观楼,那是当时最气派的建筑,也是江西省境内现存最完整的倒台衙门。楼阁气势恢宏,原有巨大木刻“临江府”竖额,高悬在二楼正中间,乃解缙所书。因城门两侧的白底红字和天安门的标语相仿,乡亲们昵称为“小天安门”。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小天安门被人们改造为江西省荣军医院,用来安置在抗美援朝中受伤的江西籍军人。在这里,安置过毛泽东的炊事员、朱德的通讯员,以及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普普通通的伤残战士。也许他们缺胳膊少腿了,但他们是一群最可爱的人,老百姓不会忘记,临江镇不会忘记,祖国不会忘记。 在临江古镇,一个史实刷新了我的认知,一个传说让我浮想联翩。临江古镇居然是王安石的出生地,这让孤陋寡闻的我感到十分惊讶。1021年农历的11月13日,王安石在临江的维讼堂里呱呱坠地,那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日子,亦是一个相当隆重的时刻,11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诞生了。我知道王安石是临川人,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临川是他的出生地。这种理所当然,实在有点肤浅。当时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出任临江军判官,大概一两年后就拖家带口宦游他处了。临江清澈甘甜的江水,哺育了正在襁褓中的改革家。70多年后,临江又迎来了中国11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苏轼。这一次,苏轼被贬惠州,正好途经临江镇。坊间传闻,苏东坡醉酒,适逢天降细雨,路面湿滑,醉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把教鞭遗落在地上,因此人们称呼此地为“鞭子街”(俗称边仔街)。大诗人逗留临江镇期间,抄写了一部《金刚经》。苏、王是政敌,王安石手握大权高高在上,苏东坡一辈子的颠沛流离,部分原因与王安石有关。因此,苏东坡把人生的部分不如意归咎于执拗公王安石。 路遥知马力,患难见真情。在苏东坡最落魄的时候,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居然是曾经的宿敌。在乌台诗案中,故交沉默不语,已经退休的王安石居然上疏皇帝为苏东坡求情,简直匪夷所思。在后来的金陵相会中,两人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进而惺惺相惜。而在苏东坡这次醉酒的时候,王安石已经仙逝好几年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无法照人还。在苏东坡醉酒的地方,是王安石的出生地。不知,生性达观却郁郁不得志的苏东坡会作何感想?那部一笔一划誊写的《金刚经》,是为谁而写?几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抄写的过程中,苏东坡突然想起了王安石? 在府前街的街尾矗立一座牌坊,匾额横批为“千年绝对”,右侧上联为“樟树临江鱼飞树梢鸟冲波”,左侧下联是光秃秃的,只待游人来配对,状似武则天的无字碑。樟树市有一家名为“临江府”的饭店,好事者对之以“莲花向塘蜂舞花间蝶戏水”,貌似工整,却落入寻常窠臼,缺乏几分韵味。我搜肠刮肚半晌,终究无言以对。樟树临江,树影婆娑映清流,一如那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挽留。人生如梦,是非功过成云烟,热闹繁华转头空。只有青山依旧在,江水悠悠向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