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山上说从文

华老师

诗 文／华老师

摄 影／华老师（老照片取之网络）

背景音乐／吉他曲：《不要躲避我的眼睛》

　　说起凤凰，则必然说到沈从文。这个湘西文学天才如同一颗漂亮的流星，在那个年代里划过，耀眼夺目。虽然后来不再写作。但光芒仍在，不过转变成了另一种色彩，依然灿烂。

　　夕阳西下，出了凤凰城，沿着沱江南岸回龙阁古巷一路向东，长长的巷子开始冷落起来。凤凰城的热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远去。大约走了三里多路，听涛山终于展现在眼前。

　　听涛山，其实只是南华山山麓一处残崖断壁。曾为“杜母园”一隅（湘西镇守使田应诏为纪念田母杜氏而建的园子的一部分，早已荒废）。山上崖石呈赭红色，常有各色卵形石驳杂其间，故也称五彩石。山上小道弯弯，绿树森森，山泉淙淙，景色宜人。附近还有不少摩崖石刻，特别的是有块“听涛”石刻，上款“民国正年”，下款“养性主人题”。加之崖下即是千古流淌的沱江，故命名听涛山也是恰如其分。

　　长长的上山石階在浓浓的树荫下，显得格外的宁静和阴凉。也许是走的人太少，石階上已长有薄薄的青苔。一步步地往上走着，伴随而来的是－种淡淡的，莫名的压抑和悲凉。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黄永玉先生在沈从文先生墓前一块手迹碑刻。文字出自沈从文先生写的《沈从文和那些人与事》。

沈从文没有战死沙场，他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湘西凤凰。

占春芳 · 悼从文

登石级，黄昏近，独自悼从文。

但见黄花纯雅，似君品学真淳。

及难不沉沦。著《边城》、桃李莘莘。

洒如①东去沱江水，流淌清濆②。

①洒如：潇洒飘逸貌。 清 蒲松龄 《聊斋志异‧真生》： “ 长安 士人 贾士龙 ， 偶过邻巷， 见一客， 风度洒如。”

②清濆（pēn）：犹清波。 唐 王昌龄 《灞桥赋》： “薄暮垂钓， 平明去耘；傍连古木， 远带清濆。”



　　墓碑北向面对滔滔东去的沱江。听涛山，总有一种感觉，冥冥之中此山名就是为从文先生而起，让先生长眠于此，时时刻刻都能听到沱江东去的涛声……

50年代，饱受精神折磨的从文先生曾一度住进了精神病院，反复说要回他的湘西。可见只有故乡才是的他的精神家园。

　　一百多平方米的一个平台，三面淹没在一片密密层层的松柏之中。只有北边崖上是一排低低的、长长的有些像栏杆的石条凳。在这里可以毫无遮拦地远眺沱江。

　　有一不规则的天然五色巨石肃然矗立，是沈从文墓独特的标志。巨石高1.9米，重6吨多。五彩石取自南华山。一年四季，五彩石前从来不缺鲜花。而且祭拜献花的大都为年轻人。可见即便现在人心浮躁的年代里，人们也没能忘了这个凤凰才子。先生的粉丝遍天下。

　　一束嫩黄色的鲜花，一个精心编制的环状花束。安静地躺在五彩碑下，其鲜艳的程度，分明在告诉你这才是放了没多久。

环视四周，没发现人，只有沙沙树叶在风中摇曳的声响。但我知道从文先生安息在这里不会寂寞，永永远远……

　　沈从文一生写下很多部小说和散文集，而《边城》奠定了沈从文先生在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边城》被译成多国文字，在日本、美国、英国、前苏联等四十多个国家出版，并被美国、日本、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选进大学课本。

1987、1988年，沈从文的《边城》等作品两度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终审名单，若不是最后一次终审时沈从文已去世（诺贝尔奖只发给在世的人），他极有可能是中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家。

　　墓碑石正面，是先生的手迹，其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这句话是一篇未完稿《抽象的抒情》开篇的两句。

可惜喜爱他文章的人极多，但能理解他的人却寥寥无几，包括他的家人。

　　背面，为先生姨妹张充和撰联并书，联曰：“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有人说暗含“从文让人”之意。

是啊，文革后他宁可留在历史博物馆拿100多元的工资，也不愿回北大拿200多元的教授工资。博物馆终究清静和安稳得多。

墓碑上的字，均由沈家指定的从文侄女婿、中央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刘焕章教授镌刻。

　　五彩石的左后方，有一块黄永玉立的碑，内容却是他表婶张兆和写在1995年出版的《从文家书》里的后记，全文如下: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照我想，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谨以此书奉献给热爱他的读者，并表明我的一点点心迹。

张兆和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晨

　　1998年，黄永玉在接受采访时说：“表婶张兆和在《从文家书》后记里写的话，没人能写出比这更好的文字与意思了。我把它打成碑放在表叔墓地，以期引发更多的人来理解他们那一代人，理解我们还不理解的沈从文。”

↓沈从文与他的表侄黄永玉

　　这块碑本不在这里，而在更显眼的地方。是因为张兆和并不希望过分张扬她的记述。于是让他大儿子龙朱（黄永玉的学生）在征得黄永玉同意后，与当地政府商议将碑才挪至这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这块碑曾因受风雨侵蚀并长满了苔藓，字迹一度已难以辨认。许多拜访者很容易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但眼下看到是不知何时重新维护过了，碑面焕然一新。张兆和如还在，不知作何感想……

↓在网上看到的此碑曾经的样子。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故事，从浪漫开始，以平淡终之。

　　叶圣陶说过：“九如巷中张家的四个女儿，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张兆和出身名门，文才气质俱佳，追她的人多了去，从文先生这个排到第十三位的"癞蛤蟆”只能让她讨厌。她对这个已在文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並无兴趣。可惜从文先生的文笔实在太好，况又锲而不舍写了四年的求爱信，最终打动了她的心。

“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先生写的情书，谁能拒绝得了。

　　婚后的1933年底，因母亲病危，沈从文独自匆匆赶回湘西。途中，他每天给张兆和写信，诉说沿途所见所思。平平常常的一次短暂分别，让从文万般不舍，优美的文字，让眷眷恋情溢于信笺。

“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

“ 三三，昨天晚上同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你若今夜或每夜皆看到那颗星子，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粒星子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

“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声音、各种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是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

“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

九十年前留下的这些文字，却是如今的文青不可逾越高峰。

　　1948年起，因先生写的小说“看虹录”遭到所谓“左翼文人”的激烈批判。

建国后，这些批判他的人又大都成了高官，社会的急剧变化，让一个一直生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天才无法适应。弟弟沈荃（黄浦四期生，国军少将，抗日将领）又在1951年秋被错杀（1983年平反）。加上家人的不理解，先生之苦闷可想而知，在彷徨无助中，数次自杀未成。但终于再也没有拿起笔来。

家人鼓励他继续写作。1953年毛主席见到他也对他说，希望他可以继续写。可此时沈从文的决定已不可更改。

↓郭沫若写的批判文章，甚至于用了“反动”等政治语言。

　　有人不明白沈从文为什么会封笔，并给出了不同的解读。其实有很多名人建国后都不再写小说，如郭沫若、沈雁冰等。

记得中学时代就拜读过这些人的小说。说句心里话，他们的写作水平与先生比，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假如你看了1977年他给次子虎雏的家书，就会明白：

“直到明白独立工作态度已失去意义，才决心放弃了这个过时工作，另外从头学起，来搞文物……宁可过一种十分寂寞的日子，放弃那种名分上的一切好处，这廿五年在风风雨雨中不至于和老舍、巴金一道，成为运动中的扫荡冲击对象（因之也不至于使你们因而受累），或许也有些关系。”很显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便一头扎进枯燥的文物中，重新让他的天赋及才华再次得到证明。可我觉得，先生不再写文章，终究是这个世界的一大损失。

↓沈从文所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1版，应该是第一版了。

↓多次再版。如这一版，封面设计更美了。

　　沈从文说过：“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摘自《习作选集代序》

这便是是沈从文，他始终遵从自已的内心，守住了一个文人的人性，不愿意卷入政治，随波逐流。但不能再写文章，对于从文先生必竟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想，欲真正理解从文先生，应该从这段文字开始吧。

先生的书法也是一流的，但他总是用最差的工具和纸张写字。

　　久久坐在崖边的石凳上，静静地聆听着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将记忆中先生的往事再度唤醒。

总不明白先生的墓地怎么会如此的低调和特别，绝对不是官方的主意。因为太了解现在地方官员的办事风格，况又是一个能为凤凰大大增色的名人墓地。直到看到沈家同意归葬故乡的“条款”才终于明白。

沈从文先生去世后，骨灰一直厝在北京崇文门家中。当地人士便有了给先生建墓，请先生回家的意愿。

几番请说，沈家最终还是答应了，让先生归葬故里。但在墓地的选址上，张兆和代表全家给地方提出的要求，却是一长串“排他性”的“清单”。大意是，从文回乡归葬，一切务必简便。墓，不占耕地，不圈园，不堆茔，不阻道，不伐移植被，更不得建立任何亭、台、榭、阁、廓、阙之类的建构物。即便墓石，也不用人为琢制的那种。最好就地选一天然石，置诸闲地，略作标识即可。还特意说明，茔地所处，要能让周边老乡上山、下地随意从容经过。又不无幽默地说，哪怕过往牛羊在碑石上蹭痒梳毛，有点屎味、羊膻气，也无妨。唯一要求，是能听泉，可见水。特别强调，一切资费家人自理。

对于沈家这个几乎无求之求，把地方原准备圈地建园的计划打破了。

——摘自张永中《杜鹃声里的记忆——关于沈从文墓的一些旧事》湖南日报2022年5月6日

所以没了刻有先生名字的墓碑，当然也见不到張兆和的名字了。

由此更证明了张兆和的不凡。

↓不知道是谁写了这块木板搁这里，估计是怕有人到了这里却找不到墓碑吧。

　　先生去世四年后的1992年的5月10日。由先生的小儿子虎雏及孙女沈红乘坐凤凰地方特色小木船，把先生的部分骨灰轻洒在沱江，这条凤凰的母亲河里。而其他的人们则沿着河岸步行送行。另一部分骨灰则葬在五彩石后的泥地里。因为必须遵守沈家的要求，也就没有了隆重的仪式。

　　十五年后，张兆和去世，在凤凰当地政府的再次努力下，将张兆和的骨灰和先生合葬在听涛山。

风风雨雨，悲欢离合，终于有了一个看上去几近圆满的结局。

　　先生心底善良，天赋异禀，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北漂演变成文坛巨星，实在让人惊讶。郁达夫、徐志摩，胡适都欣赏他的才华，纷纷给予帮助和提挈。从一个学历仅为小学的湘西小县城的青年，一路逆袭，成了大学教授。他的《边城》让林徽因大为赞赏，主动邀其参加她的沙龙。要知道，能参加这个沙龙的可都是当时知识界的大咖，着实让无数文人学子羡慕嫉妒恨啊。

↓这是边城的早期版本封面图。

　　没有人怀疑从文先生对张兆和的爱，由于张兆和太优秀，先生把自己放到了尘埃里。他虽贵为大学教授，文章又写得那么好，崇拜者无数，但其中却没有张兆和。所以成婚没几年先生便有了高青子这样懂他崇拜他的红颜知己，可同样，先生也离不开张兆和。在林徽因的建议下他向妻子告白，可后果是显示易见的。后高青子终于弃他而去，可他又发表了影射了他与高青子恋情的“看虹录”，更是让张兆和伤心。

两个那么优秀的人在一起几十年，却无法相互理解，真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

想起先生曾对朋友说的话“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最漂亮的女人。”先生有时还是挺可爱的。但没想到却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先生临终时对张兆和说：“三姐，对不起……”。

人生就是不断的选择，谁能保证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况每个人对事物判断的标准都不一样。

我一直在想，或许高青子才是适合先生的，可惜没有也许。

↓右边是先生的妹妹沈岳萌。也是个命运多舛的湘西妹子。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江边飘来音乐声。不禁联想起在先生故居里看到的留声机。

↓沈从文故居

↓有点像电唱盘，不知真伪。上面居然放了一张苏联时期的唱片。

　　从文先生性喜音乐，特别是西方的古典音乐。 我觉得从文先生对音乐并无过多的了解和研究，但却能在音乐声中找到安静的天堂。

先生陷入苦闷时，是在音乐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的小儿子虎雏在《团聚》中说：“晚上还是不断地写，写写又扯烂，收音机同他对面时间最久，音乐成为他主要伴侣，抚慰着他受伤的心，梳理别人难以窥见的既复杂也单纯的情感。无法想象音乐对他生命复苏，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沈先生去世时，也不让放哀乐，而是播放他生前喜欢的贝多芬“悲怆”奏鸣曲。

↓沈从文与苗族歌手、音乐家查夷平在湘西合影。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该与沈从文张兆和长眠之地方告别了。

可走回凤凰城的路上，却突然有一点点重回红尘的感觉。

灯光灿烂，鼓乐齐鸣，游人如织。一个灯红酒绿的凤凰城就在眼前，先生如果还在，他会说什么？如他还能写，会把现在的家乡写成什么样子呢？

八声甘州 听涛山夜归

看夕阳西下近黄昏，永玉①有碑留。

念湘西才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②。

佳作《边城》面世，文学路遐修③。

文若沱江水，清澈长流。

仙逝魂归故土，寐东郊江畔，松柏林幽。

叹人生坎坷，今日得归休③。

悼从文、登高回望，五彩碑④、寂寞让人愁。

长长夜、繁星点点，残月如钩。

①永玉：著名画家黄永玉，凤凰人，沈从文的表侄。

②方遒（qiú）：意思是说热情奔放，劲头正足，出自《庄子·田子方》。

③遐修：遥远；漫长。 汉 刘桢 《黎阳山赋》： “自 魏 都而南迈， 迄洪川以朅休， 想王旅之旌旄， 望南路之遐修。”

④归休：回家休息。 《庄子‧逍遥游》： “归休乎君， 予无所用天下为！”

⑤五彩碑：沈从文的墓碑用的是不作任何加工的天然五彩石。 ：

　　下回，如果还有机会来凤凰，那么，一定会带上一个微型音响。在听涛山上这个宁静的地方，播放一遍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全曲。

我想，这也许是对从文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