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花开时节您走了

龙凤棠

姑姑，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分别时是深冬某一天，天阴沉着，似乎没有什么风，但萧杀的寒气给人的体感还是那么凛冽逼人。临行前，姑姑您站在门口对我说:记得回来看姑姑，一个人煮饭饥一餐饱一顿的，回来和姑姑一起吃…… 看着你满眼的期待与无奈，我低着头，心里五味杂陈，压抑心头的酸楚与不舍，强颜欢笑嗯嗯嗡嗡答应着，哪知道自从那天一别后就是经年！我蜗居在民建学校很少出门，期盼中憧憬我们重逢的日子…… 两年多前，我从民建调到完小，每天早早晚晚骑车往返民建完小两地路上。去完小的马路从西头到东头穿过整个腊尔山镇，我总盼望在某天逢腊尔山集市的日子里，在集市的某处与您不期而遇。我和您生活的几年里，您每逢集市日，不是坐车去贵州的盘信，就是去腊尔山赶集，我知道：全家的油盐柴米酱醋茶哪样东西离得开您一个人料理？快三年了，却一次都没有遇到。有两回腊尔山集市日，一次我在去集市邮电局门口人群里，一次在您们赶集经常上下车追高来村人卖化肥农药家门口，看到和您穿着打扮一样背影:身材高大均称富态，白细格子头帕，嫩绿色的滚边衣滚边裤……我迫不及待走近姑姑姑姑叫着，可等哪人回过头来，我是那么失望与窘迫。 姑姑，想不到那年深冬一别就是永别！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上月三月七日，不知啥事我和枝枝通了电话，最后枝枝有些欲言又止对我说: ……我想来想去，我还是告诉你，我妈妈住院了，可能是以前结石引起肝脏不好，住院一段时间，不吃不喝，肚子腹水肿得好大…… 电话里枝枝哽咽着，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我问明医院陪床情况后，决定星期六星期天下凤凰探望姑姑，可过后冷静下来，我决定不去了，我担心我的探望之行再次打扰心里放不下她的生活，也害怕自己似乎开始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滴血。 我默默为姑姑祈祷，天道酬良。姑姑一定好起来的。 认识姑姑是十多年前的事，第一次跟着她见姑姑，具体时间己经模糊，只记得当时夜幕降临，满天星斗，横亘在头顶上银河特别清晰宽阔。姑姑在进村的路口等着我们，我一时局促语塞起来，不知怎么称谓招呼才妥当，听到姑姑叫我“娜”（哥的意思，苗族上辈人对晚辈人礼貌称呼），茅塞顿开，随口叫声“姑姑”，很自然避免了尴尬。过后，听她说姑姑夸赞我懂事机灵，要是换做别个肯定尴尬难为情。 经过桥头代销点时，姑姑给我买了些果汁可乐之类的饮料。 姑姑家在天半学校坎下，门口前面还有棵石榴树，这是我没有认识她许多年前就知道了。我二十多点，从两林学区回腊尔山学区流滚学校教书，我的初中化学老师和从小一起读书长大的发小也在天半小学教书。那时天半小学办学规模很大，一至六年级师生加起来一百七八十人。从流滚小学沿苏麻河河岸的马路走约七里路样子就到天半小学。我曾几次去过天半学校找他们俩个玩。天半学校里当时有位本寨子姓吴的老教师，后来得知是姑姑男人，共生养有二男五女，背地里有年轻老师叫他“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的“五朵金花”大姐我认识，小巧玲珑端庄秀气，二姐三姐凤凰读进修学校。有老师怂恿我们借口去看吴老师家石榴花探个虚实，结果只有在天半教书的发小敢去。 那天夜晚我在姑姑你家门前，我看到了二十多年前想看又不敢看的石榴树。夜色下，石榴树枝繁叶茂静静站着，上面挂着许多鸡蛋鸭蛋般大小的石榴。我看着她，看着姑姑您，心里暗想，二十多年前未了的嬉戏，兜兜转转，今天竞然峰回路转再续未了故事！难道冥冥之中天道轮回？一切自有安排？ 姑姑，说句内心话，开始住在您家时，我心里是非常抵触和难为情的，我想得很多，顾忌很多。许是您看出我的心思，您一句: 厢房从古至今本来就是女儿姊妹的专用房…… 姑姑家的房子是座老旧的木房子，房子三面镶着壁板，一面砌砖。左右两边的厢房左为牲口圈、茅房。右边为厨房。我们的房间就在左边的牲口圈上。房间不大，一张床就占去一半空间。我和她扯了些花胶布钉起来，因为姑姑您的一句话，睡在里面休息，倒很温馨可心。 我们住的房间要从右边的灶房楼梯依墙爬上楼，再横穿三间正房右拐才能进房间。铺着木板的楼面踩上去咣当作响，有时走得太急，忘记下面或烤火或缝衣服姑姑，姑姑在楼下轻声细气地喊: 革，轻点，轻点…… “革”是苗话鸡的意思，她三儿子，姑姑家里人都爱叫他大公鸡。此刻，大公鸡还在下面和表弟表妹玩呢，我心里明白，姑姑您是怕我面子挂不住故意这么借口提醒的。 姑姑姓石，贵州人，好像是盘信后面一个苗话叫“得吾民吾”地方的。开始在您家时，我看到您穿着打扮：一年四季都是白蓝格子两款头帕，滚边衣滚边裤，颜色不是绿的，就是浅绿的。整洁端庄，干净的程度可以说一尘不染！寨里寨外，您的穿着非常显眼别类。可以说是鹤立鸡群。我有些㤞异。因为在腊尔山除了结婚和政府组织一些活动能看到有人像您这么穿外，平日里走上走下，几乎没人像您这种打扮。我天生爱揣摩的习性又犯贱了，我想解除心中的迷惑……不久，当我得知你是贵州嫁过来后，心里释然了。 “走遍大地神州，最美多彩贵州”！ 姑姑您们这般年纪的人，纯净清澈贵州水滋润你们，油桐花妩媚了您们生命的生动多姿。虽然时过境迁，但您们灵魂深处属于您们那个时代，已经固化的美的执念，依旧像多彩贵州一样倔强坚守着自己心里最后一方净土。盘信场日里滚边衣滚边裤随处可见。 听姑姑您说您的老家是个很偏很远山旮里，全寨子没有多少人家，抬头是巴掌大的天。您们那里出产桐油，满山满坡都是桐子树，桐子成熟时敲下的桐子，顺着沙坡一路滚下来。 我多次坐车去松桃路过姑姑您描述老家样子地方，每次，都要忍不住向外眺望几眼。车窗外，一座挨着一座黛色高山耸入云端。我想跻身于大山缝隙里的人，也一定和大山一样浑厚坚韧端庄。姑姑，油桐树花孕育您的生命，油桐花用艳丽乳汁喂养您的灵魂。尽管您嫁到湖南，但姑姑依旧像老家的油桐树花在他乡绽开。 姑姑的打扮招来许多嫉妒和非议，嚼舌根的多了，最后，家里人也是而非跟着起哄，姑姑气不过骂着: ……五十七岁守寡，要走早就走了，守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又当爹又当妈养大你们又给你们带孩子，一群咬脖子的白眼狼…… 姑姑远行去了三女儿衡阳石湾家和在吉信二女儿躲清净去了。没到半个月，姑姑回来了，牢骚归牢骚，生气归生气，姑姑放不下家里猪鸡鸭，更放不下孙子孙女的“弟弟”“敏敏”“阿冠”…… 谁又读懂得了姑姑骨子里油桐花香融化的灵魂？谁又能知道姑姑心里紧紧塞下全是吴家大大小小？ 我生气对她们姊妹骂:你们要逼死老人是么？别人诽谤中伤就算了，你们还再跟着捕风捉影！ 姑姑家里人多，姊妹们也常相约和姑姑您一起团聚，看是很热闹，其实更多是为自己漂泊的灵魂在你温暖的港湾里歇脚，拣拾家的温暖。您呢喃软语温润大家心田……可谁又能懂你？姑姑您是在亲人陪伴中孤单一人走完余生！ 姑姑的床头有两个旧式的老衣柜，一个装满书，全是吴老师生前留下看过书籍和笔记本，吴老师我们一起同过事，中等个子，清瘦，抽旱烟，他的五官至今已是模糊，映像深刻是秃顶，脑门特宽额头有点前突，现在吴老师满女特别和他挂像，说话语速不紧不慢，除了和我们谈天说地外，从不和我们开玩笑，也从没听见他发过牢骚，议论过谁的不是。他对历史方面知识熟烂于心，尤其是乡俗俚风和本寨乾嘉农民起义一些典故趣事便是信手拈来。遗憾的是我和姑姑一起生活日子里，从没见过谁打开拿出一本书看过，可惜了吴老师和姑姑的一番心意和期许。 另一个是姑姑的衣柜，满柜子叠放整齐的尽是花花绿绿滚边衣滚边裤。衣柜倒是经常打开，时不时看到“五朵金花”一件一件试着穿。姑姑帮着拉拉扯扯，满眼慈祥微笑。 姑姑的滚边衣滚边裤都是姑姑自己亲手做，就坐在门口踩着缝纫机扎呀熨呀。偶尔也有寨里面一俩个妇女拿着针线活陪姑姑做针线活，拉家常，说说她们之间的贴己话。除此外，平日的白天里，只有门口外右手边墙角下吴老师生前栽下的石榴树陪伴姑姑您煎熬时光。春天，石榴树开花，嫩叶中一树嫣红，院子上落花满地，夏天，枝繁叶茂，树阴下，几乎每天姑姑都在洗衣洗菜，秋天，石榴树叶子纷纷落下，在姑姑的柴垛上铺上一层厚厚树叶遮雨层，一个冬天柴垛里柴都是干干爽爽的。 姑姑，您是吴家一棵石榴树，一株只会想着别人不想自己会走路的石榴树。姑姑身体不好，有严重的高血压和胆结石，很多时候，高血压和胆结患了，您难受得头上冒着虚汗，火塘夹几粒炭烬刺啦一声放进清水里，让寨子里的经常和您一起的俩个妇人，或您的女儿沾着炭水刮痧。我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几乎不见您躺着或歇着一次，您忙着喂猪撵鸡赶鸭，背柴洗衣煮饭……千手观音似整天忙个不停。您时常念叨没钱没钱，可每逢集市日，您不是早早去盘信就是腊尔山，不是称肉就是买鱼，还每场不落买一些糖果之类的零食。一回来一样一样摊在桌子上，喊着大伙食用，而您却很少吃。您结石的草药中有一味是“滚溜豆”（苗话喇喇蛄），喇喇蛄田坎河边有的是，您却借口很难找，故意叫革帮您抓，一只两块钱，民建学校里的路灯下，一到夏秋，天气闷热时夜晚常有“滚溜豆”从围墙外水田里飞进来扑向操坪上的路灯，革蹲守在灯下等着撞晕的喇喇蛄落下来。每次，革哈哈大笑从姑姑您手中接过钱，姑姑您也是满脸诡谲微笑讲: 革，加油给我找，一只两块钱哦……姑姑您故意出钱叫革给抓喇喇蛄，您的用意我都心知肚明，您的借口是为了给小孩分点零花钱，又不伤我们的心。只有革一个人蒙在鼓里还乐此不疲抓呀笑呀。 姑姑喂的猪都是母猪，一年有两批猪仔出栏。我和她竖房子那年，姑姑的二儿也一起起了新房，姑姑一下拿出几万钱给小儿子: 这是攒了一辈子的猪仔钱，平时病了都忍着不花，现在都给你…… 小儿子有三个小孩，大的君君，特别懂事心疼人，读腊尔山完小每星期周五放学回家，都要把攒下来零花钱给弟弟妹妹买些零食。君君非常亲奶奶，整天婆长婆短叫，好几次看到奶奶生病了，躲着大滴大滴掉眼泪。君君下面排行第二是妹妹，最小的弟弟特别调皮好动，时不时偷空溜出去玩，姑姑满寨子“弟弟”“弟弟”喊，从姑姑家往下走不到两百米就是河边，姑姑一直担心他失足落水淹死。 ……………… 我自到完小后，非常心烦完小事多，教师工作群里一下这个通知，一下哪个通知，连老师及家属婚丧嫁娶都在工作群里发布。为了躲避学校太多没必要的事情，我很少翻看教师工作群消息内容。三月三十、三十一日，正逢星期六星期天，我出去两林大小坪钓鱼玩。错失了与姑姑您最后告别机会。星期一上班时，听老师们议论才知道姑姑去世了。我没有悲恸，只是觉得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仓促了些。半个多世纪的经历，我早已看淡了生死沉浮。“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人死了如灯灭，谁也躲不脱！今天的日子过完，谁又能保证谁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人生人死，如相声里说的：两眼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两眼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 我心里想着是姑姑最后一程天国之行着妆打扮一定不是您所中意，因为此刻，您所有的一切主张全凭他人主宰！我也不知道您的女儿们有没有记得在您棺椁里塞上几身您生前中爱滚边衣滚边裤，就像您活着的时候，床边堆满中爱的衣服一样…… “人间三月芳菲始，又是一年清明节”。姑姑，田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欢，路旁边桃花李花梨花争相竞放，红得妖娆，白得纯洁，山上的山樱桃也不甘落后热闹绽开着……姑姑，油桐花给你生命，伴着您长大，您穿着油桐花一样美丽的嫁衣嫁到这边来，虽然这边少了家乡的油桐花，庆幸的是您有吴老师栽下的石榴花相伴走完一生。一辈子您离不开花，花也离不开您！您像花神，不，您就是花神 花若无情，逢时凋零。姑姑，花开时节您走了。 姑姑，您和花结缘，花也不负您，因为有你，花便有了去处。 通往天堂的路途中，记得换上您心爱的滚边衣滚边裤，穿上你绣花鞋。沐浴一路春光，鲜花一路相伴，您不会孤单。 清明时节雨纷纷，看荒山墓坟遍野，哀烟蔓延三百里！姑姑，眼泪是流给活人看的，你要快行一些，不要让这辈子的糟粕追上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