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穿越千年的凝望

布衣江南

出五台山，紧赶慢赶，赶到豆村，还是晚了，心心念念的佛光寺刚刚落门。

本想前去敲门，试试运气，但转念一想，这座寺我已等了多年，还在意再等上一宿么？不如先熟悉一下周边环境，然后就近投宿，明日再访。

于是，停车向晚，沿山路徐行而上。

山坡上密密一片松树林，林深处，佛墙幽幽，山寺隐隐。继续往前，不一会便见古树婆娑中，青砖红楣的大佛光寺山门，被高高的石砌露台托起，一派庄重端然。门前一道影壁，两旁三五老松俯仰生姿，有一株干脆横卧于地，根部被巨石压着，竟也长得蓊郁，苍龙一般，向西探向露台下的山谷，说不出的静谧、安详。虽未入山门，却已置身世外，心生欢喜。

山坡上遇一人一狗，皆自来熟。那狗见我拿包，竟然直身打拱，向我乞起食来；那人也不等他问，便自告是老客，几年前来过，今儿又来。

登车离开之际，不觉暮色四起，晚风骤凉。天边的一抹夕光正从远方赶来，摸摸我，又摸摸车门，似挽留，又似抱歉。刹时，某种情绪，被顶格拉满。

昱日，天，水洗般洁净透亮，晨曦温秀可人，昨日灰蒙蒙的沙尘不知又去了何方堵心堵肺。阿弥陀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简单吃个早餐，一众人像刚睡醒的花儿一样，欣欣然直奔佛光寺而去。

进入佛光寺大门，四周佛堂环伺，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中间一个宽绰平整的院子，有青砖小径连通后面和两边的院落。沿小径向前数十步，那座唐朝的经幢便兀自落进了眼中。没错，就是林徽因当年登梯测量的那幢。相信那张见证这一场景的黑白照片，深刻地印在了许多人的脑海中。此刻，清风光影里仰头与这经幢对视，恍如那场景就发生在昨天。

后来，林徽因这般描述当时的情景：

教书先生出来了，军队里兵卒拉着马过来了，几个女人娇羞的手拉着手，也扭着来站在一边了，小孩子争着挤，看我们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书先生帮忙我们拓碑文。说起来这个那个庙，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时候盖的，谁也说不清了。“年代多了吧？”他们骄傲地问。“多了多了。”我们高兴的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 “呀，一千四百年！”我们便一齐骄傲起来……。

与经幢就这么默默对视了一会儿，继续往前。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排简陋僧舍，正中间一个圆拱门，门内台阶陡直向上，透出一片松枝掩映的半圆天空。于是，手脚并用，拾阶而入。当额头上的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小，越来越满时，那座梁思成先生所说的 “出檐深远，斗拱硕大”的唐朝大殿就豁然矗立在眼前。

没有欣喜若狂的激动，也没有怅然若失的失望，只是很自然地在想：哦，原来它一直等在这里，它在这里，就该是那样的好啊，好得再怎么出奇，都是合情合理。

就这样立在殿前，仰着头，看淡淡的松影投射在大殿的屋脊上，投射到那对绿色的琉璃鸱吻上；看明暗参差，兵戈一样向外探出的层层斗拱，和它们所托负着的格外幽深的屋檐；看殿门前立着的一座八面经幢，幢础上卧着的六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看殿门前标志碑上刻着的文字说明。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很奇怪，明明被眼前的大殿深深吸引，却又异乎寻常的平静，难道前世也是这样静静地看过了，才恍然这般亲切，这般熟悉？

也不知工作人员啥时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大殿门。蹑脚跨进去，昏暗光线里，隐隐坐着满堂神佛。待小立片刻后，一个幽闭的大唐佛国世界，便鲜活地呈现在眼前。正中是西方三圣，两边分别伫立四尊结着手印的侍从菩萨，前面莲台上还半蹲着两尊手托佛宝的比丘。三佛两厢是文殊、普贤两大菩萨，乘着青狮、白象，侍从菩萨由四个变为两个，前面的比丘也换了韦陀和力士。再有就是金刚护法，昂扬着魁伟的身躯，恶形恶相，分列诸佛菩萨两侧，别具威仪。

这就是大唐的彩塑啊。隔着栅栏，隔着千年的时光，我屏息凝望。他们或坐、或立、或蹲、或昂，莫不气定神闲，顾盼生辉。庄重中透着婀娜，丰腴中透着自在，微笑中透着凝望，若稍蹲下来，你还会发现隐藏其中的双下巴，这个发现，着实惊人，这是属于大唐的独一份的封印啊。

同伴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敬到了佛前，我也在一众神佛中，找到了那尊向隅而坐的供养人宁公遇。

宁公遇，你慈眉善目，神情恬淡，若有所思。你是在守望，还是在期待？这一等，便是千年。你见过信仰的力量，也见过潮流更迭的不可逆转。不论是宋的精致，元的开放，明的征伐，清的余晖，想留不想留的，都在你眼前化成了历史的云烟。面对那些强行的善意和事与愿违的保护，你也只能庆幸，他们只是给你重新描了个彩，让你看起来过于唐突鲜焕了些，而对你的形体相貌并未做分毫改动。关于你的身份，也一直众说纷纭，又迷雾重重。单从衣饰打扮和你供养的东大殿形制、建设规格来看，宁公遇，你非富即贵，你是丧夫的贵妇，还是失宠的公主？或许，你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等来了另一个女子林徽因。

1937年，林徽因和丈夫梁思成，千里迢迢，一路颠跛，火车，汽车，自行车，最后连骡车都用上了，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只为拨开历史厚厚的尘灰，把你从高高梁柱上，从冰冷的经幢上认出。这一刻，是奇迹，但绝非偶然；这一刻，林、梁夫妇一向抱定的国内殿宇必有唐构的信念，终于得到了一个实证，这一刻，你是欢喜的，她也是快乐的。

不信？有照片为证。林徽因在此殿留了两张影，一张是站在高大的菩萨像中间出神仰望的，还有一张是和你的合影，极认真、端正。后来，她还多次提及，说恨不得也为自己雕一尊像，陪着你，在这肃穆寂静的大殿盘腿再坐上一千年。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离开佛光寺的第二天，卢沟桥事变爆发。从此，林、梁夫妇在颠沛流离流中开始了他们对豆村，对佛光寺，对东大殿牵肠挂肚的深情守望。

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这穿越千年的凝望，也为了这千年一眼的电光石火，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