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人烟隔水静

文字：人烟隔水静

图片：人烟隔水静

　　归乡数日，未曾出门，洗洗晒晒，特别是厨房，费了些劲，该换的换，该扔的扔。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同学们的电话就来了，玉环焕珍说一起聚聚，思香翠香叫我去她们的园子里摘菜。每次回乡都被她们的热情包围着，心里实在是愧疚。我清楚，并非我有何德何能，只不过是同学们念着年少时一起打闹的情份，又是到了见一面少一面的年岁，所以大家彼此都十分珍惜这些难得的机缘罢了。

答应思香去她园子里摘菜，以至早早就醒了，看手机显示4点多，接着又躺下，可翻来覆去怎么也没睡着。

躺到六点，起床。打开房门，正好我家小子值了夜班进屋，被突然出来的我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人，胆子还这么小，我又开始内疚。这小子，小时候被我丢给父母兄嫂照看，长年累月不在他身边，胆小沉郁的性子，总让我自责。如今无论我如何掏心掏肺，也难以弥补他当年母爱的缺失。每念及此，总免不了一声长叹！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我问他早餐吃什么，他说等下再说吧。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恐怕是昨晚上所里有事情，所以没睡好觉。

小乖昨晚上说今早上的早餐吃炒汤圆，我洗漱完了就开始准备，计算着时间，等她七点钟起来吃，也差不多。先把买回来的糯米粉放碗里，用凉水调好，揉成面团，醒着。然后把锅烧热，倒少许油，再将糯米面搓成一个一个小团，放入锅中，尽量隔开，开小火煎至两面金黄后不停翻炒，这个过程中，用一个小碗放糖加水搅匀备用。待汤圆煎好后将调好的糖水倒入锅中，开大火收汁。小乖最喜欢吃这样的糖炒汤圆。正是因了小乖的喜欢，我心里是暖的，我才有心情不厌其烦甘心情愿地做给她吃。

小乖吃完早餐，小子送她上学。我本想到汉香的园子里去，又想着值了夜班的小子还没吃。他疲倦不堪，若我出门了，他指定是不想给自己煮吃的。想着还是等他送了小乖回来，煮点吃的给他我再出去吧。我自己也要搞点东西填肚子，回来不到二十天，好象腰都细了一圈。

打开冰箱，冰箱里有剩饭，有几个昨晚上没吃完的春卷，灶上还有藕汤。想了想，春卷怕是没人吃了，不如我来吃吧。放在锅里热了一下，刚吃完，小子就回来了。又问他吃什么？是汤煮饭？煎饺子？煮豆丝？他都摇头，最后他看见了地上袋子里的红薯，那还是欧阳兄长给的，一大袋子，吃了好些天还没吃完。他说：“红薯煮面吧，不是还有猪肝吗？少下点面啊。”我说好。

我又想起我们那个年代，哪里还有得选，有什么就吃什么，能吃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现在的人，差不多都是选择困难症。毕竟他们有得选。眼见的日子倒底是越来越好过了。

我煮好面条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喊小子吃，转身就拎了袋子出门。小乖昨晚上说还要吃烧鸡腿。我怕在思香园子里耽搁久了回来市场上卖鸡腿的收了摊子，所以我要先去市场，买了鸡腿再去思香翠香她们的菜园子。

杨思香的菜园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步行大约也要二十几分钟。以往回来去她的菜园子里玩，总要坐个麻木。一则是腿懒，二则尽量减少遇见那些熟人的机会。想着若是遇见，打招呼和不打招呼都是错，打招呼吧，生怕他们问及近况，我难以启齿无从解释。不招呼吧，总不好人家叫住你，然后你急匆匆丢下人就走，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今天要去市场买鸡腿，走到市场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索性硬着头皮走过去。

小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说不上好与不好。除了一家酒楼，一家药铺，其他的好像都没见着。我记忆中的几家商店，类似小卖部一样的店子，叫一部二部三部四部的，小百货大百货的，没有了。临街的一些个厂子，如棉花厂，塑料厂，印刷厂，棉麻厂，五金厂，鞋厂，服装厂，都不在了。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看见一个坐在门口打盹的老人，那似曾相识的面孔，又勾起我一些相关的回忆。

我对老街有着太多年少以及年轻时的记忆。从前的老街上很热闹，卖早点的都在老街上，冬天早上上学一路走过去都是热气腾腾的样子。湾子赶来卖菜的人排在街两边，从食品卖肉的摊子一直排到照相馆甚至大百货门口。摆在街上的裁缝摊子都有好几个，四处八岭的人都往这条街上来，只可惜这条老街曾经的繁华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印象最深的是上小学的那五年时间，每天要从街头走到街尾的学校。遇上落雨下雪天，就该我爹从村里出发，穿过一条小堤再走过一条长堤，再从街头走到街尾，给我们兄妹送饭。现在走在街上，就觉得自己重蹈覆辙，走着我爹和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记忆中，武汉的冬天一直是冷的。最冷的时候每家的屋檐都挂着冰柱子，同伴们用杆子敲下来，拿着玩或者放在嘴边吸，只我不敢。从上小学开始，那种冷让我倍感恐惧。抓不住铅笔，握不紧拳头，脸上，手上，脚上，耳朵上都会长冻疮。擦什么药都不管用，我爹托人要的江猪子油，狗油，都抹过。还用有余温的稻草灰，旧棉絮烧成的灰敷过，都不管用。我爹请一个做裁缝的远房亲戚给我做棉手套，有露手指头的，不露手指头的，我总会给弄丢了。丢了我爹再去求亲戚给我做。光是我这双手，都叫我爹操碎了心。从头一年立冬到第二年清明过后，长过冻疮的地方一直留有暗红色的疤痕。冻得皮开肉绽的地方，疤痕颜色变了但不会消失。几十年过去了，手上长过冻疮的地方仍清晰可见。那时候不知道还有暖和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冬天不下雪的地方，以为到处都是一个样子。后来去了南方，才知道，原来我的手脚脸都是可以不长冻疮的。

走到思香的菜园，看见她的时候，她在她的桔子树下，冬日早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在她身上，我望着她，眼睛里是一片斑驳的暖色。。她说：“菜都跟你弄好了，我还摘点桔子你拿回去伢们吃”。听着她说这些话，看着这些场景，愰惚间我就好像看到当初我娘在世时的样子。我娘在世时，念及思香的好，她就会开心起来，嘴角上扬，眼睛里有光。有一段时间我娘在思香的工厂里上班，我问我娘在干嘛。我娘说：“我哪里是上班啊，思香只叫我按一下电钮，舒服得很哩。”

我从十二三岁读初中时认识思香，到现在几十年了，我们早已经从同学变成了亲人。这个世界上不缺锦上添花的人，雪中送炭的人却是稀罕，思香是一个。那一年我捉襟见肘之时，她说：“你需要的话就到我这里来拿。”其实我是个有福的人，我一生有好几个这样的朋友，在我困难的时候，都主动伸出援手，救我于困境。

陈红珍也算一个。她不是我同学。十几年前我们在一个厂子里相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在有意无意间帮我。那时刚进厂不久，也没有与她说过几句话。工作落在她后面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对她跳过别人过来给我帮忙干活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咎于缘分。缘分确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实际上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间不到一年。但分开后她是与我保持联系最频繁的一个。有时深更半夜发信给我，聊一些八卦，后来我发现从她口里说出来的最无聊的事情却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事情。每年她料到我要回的时候，就会说：快回，回了搞点酒喝，喝了去开房。有一次还被身边人误会，问是男的还是女的。这次回乡，她自然也是知道。

选了一个阳光明媚日子，打算去看她。电话打了通了，半天没人接，又打还是没接。想必是忙。那就算了。刚准备往回走，就接到焕珍电话，我说：不如我们两个找个地方转转吧。焕珍说：好。往哪里转？我说：去码头潭公园吧。

我在码头潭公园下车的时候焕珍也到了，远远见她拎着一个袋子，喊了她一声，她就朝我走过来。她说：我慌死了，准备去市场买点卤菜，结果没有了。买了点油炸的参子鱼，看到屋里还有点鸭脖子都拎来了。我叫姓汪的煮了几个玉米，这，我还买的豆腐脑，来，快趁热喝。还有甘蔗，等去到公园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吃。焕珍她总是细心的那一个，而我总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我们两个走出地铁口，蓝天白云，白墙黛瓦，扑面而来。我一向喜欢这种古朴建筑，那些向上扬起的屋檐，错落有致，雕花的窗棂，让人耳目一新。几处窗边，墙边的竹子有一人多高，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 公园里有一个长的湖泊，湖上面还修了一座小桥。湖水清澈，可以看得见水草，岸边有几处芦苇塘，芦苇在风中摇戈，三三两两的大妈们在芦苇塘边拍照，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我也不是不喜欢俗世中这些浓艳的场景，只是觉得这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竹影摇红，只可配古筝雅韵，赋诗染墨。而实际上，我们看山看水看风景，看的就是心情。跟着对的人，一条臭水沟也能被吟唱成奔腾的江河。否则，纵使眼前繁花万朵，也如同荒草索然。

与焕珍在码头潭公园流连了几个小时。找了一个亭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啃完了玉米，鸭脖子。焕珍是个安静的人，与她在一起，沉默也是好的。

回乡的日子总是短暂。那些对归乡的盼望总在漫长的时光里被煮成了浓稠的酒，只一回来就醉了。故乡，生我们和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小时候拼命想逃离，长大后拼命想回却又回不到的地方。每当火车开始启动，或者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翔，人的身体就空了，仿佛五脏六腑都留在了故乡。

原创散文//流光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