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火 (远山轶事之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时,每年的正月初二,小火必然在早上八点多赶到二伯家拜年,有时一个人,有时带上他的孩子。 </p><p class="ql-block">记得小火姓金,“小火”是他的乳名,大名叫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小火是我二伯的女婿,准确地说,是我二伯继女的未婚夫。再说的细一点,小火跟二伯的继女并没有结婚,俩人只是订了亲,订亲后不久,二伯的继女因病去世,这门亲事压根就没成。</p><p class="ql-block">可是,小火依然照着老风俗,每年的大年初二如期而至,几十年不变。照理说,他后来成了亲,有了自己真正的岳父母,我二伯这里可以渐渐疏远了,但小火依然如故。</p><p class="ql-block">小火中等个头,精瘦,五官端正,细看,甚至有些英俊。我认识小火的时候,他五十岀头。那时,他的大儿子十七八岁,跟我年龄相仿。</p><p class="ql-block">记忆中,小火跟二伯特别投缘,俩人有说不完的话,从家常话到国家大事,从当年的庄稼到六零年的大饥荒。从人与人之间微小琐事到前朝后汉、三皇五帝。包罗万象,无主题无目的,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p><p class="ql-block">俩人聊天还特别配合,从来不抬杠。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二伯漫无边际的说,小火在一旁附和。仿佛,俩人相见的目的就是为了聊天。也仿佛,俩人这一整年,都在等着年初二的这一天。</p><p class="ql-block">二伯说:“这皖南山区,高山大岭无数。你晓得吗?早先,它都在海里,我们这一片,那是南海梢子,观音菩萨常来。你看那马影山顶,还有一个观音台。”</p><p class="ql-block">小火连忙接上话:“是呵!沧海桑田嘛!这个,哪能说的清。我在山上砍柴,还见过螺丝壳,那家伙,还真大!”</p> <p class="ql-block">俩人从家里聊到屋外,又信步来到庄稼地,又一路漫步,来到后山的竹林,来到松树林。都是庄稼人,山上的竹子杉木松树,熟的不能再熟。说哪片竹子长势好,哪片竹子开花了,竹子老了。说松树枝桠太密,该疏疏了。都是我二伯说话,小火倾听。</p><p class="ql-block">二伯不空手,随身带一把板锄,一边说话,一边随意挖上几锄。来到竹林深处,小火接过板锄,说,我来挖冬笋。他眼睛尖,知道哪里有冬笋。左一锄右一锄,一棵冬笋刨出来了。有时,我也跟他俩上山,小火能准确识别冬笋的位置,这让我觉得特别神奇。那些冬笋藏在土里,小火一锄一个准,有那同一个地方,一下能刨岀三个。</p><p class="ql-block">冬笋性子急,比春笋长的早。但即便长岀来,也不能成材。</p><p class="ql-block">二伯欣赏小火,小火尊重我二伯。没有实质关系的俩人,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交往。与其说俩人是翁婿,不如说是朋友。</p> <p class="ql-block">我去二伯家的那年冬天,二妈去世都两年多了。有人给二伯介绍一个老伴。山坳里人少,孤寂的二伯需要找个能说话的人。</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正月初二,小火如约而至。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小火有五个孩子,三女两男。大儿子叫金涛。</p><p class="ql-block">一进门,我喊一声小姐夫,小火响亮地答应。随手把自己的儿子推到我面前,让他叫我舅舅。小伙子也听话,展开笑脸,叫了一声。我迎着金涛纯真的眼神,闹了个大红脸。我这是那门子舅舅啊?那时,我比金涛只大了两岁。</p><p class="ql-block">小火又把金涛推到我新来的二妈面前,让他喊家婆。金涛又脆生生地喊一声。</p><p class="ql-block">新来的二妈无儿无女,忽然有人叫他家婆,高兴得合不拢嘴。老人身世凄凉,我去过她早先生活过的村子,那是泾县的一个小山村,距我二伯家得有三十多里。二妈的房子建在村子中心,土墙瓦顶,两小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二妈说,她的娘家离南京不远,她算得上南京人。后来,依据二妈的描述,我推测她的娘家应该在南京市的江浦县,靠近安徽一侧。日本人侵略中国时,二妈因战乱逃至皖南山区。</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二伯65岁,新来的二妈比二伯大了两岁。两位孤寡老人,在人生的暮年组成一个家庭,互相扶持。</p><p class="ql-block">家里来了贵客,狭小的屋里立马热闹起来。二妈喜笑颜开,麻溜系上围裙,洗碗涮锅,张罗中午的饭菜。</p> <p class="ql-block">那年的大年初二,二伯家饭桌上其乐融融,我叫着二伯二妈,给两位老人敬酒。小火以自己孩子的口吻,叫家公家婆。围坐在桌边的五个人你来我往,亲热得像一家人。</p><p class="ql-block">小火能喝酒,一杯又一杯地敬二伯。我二伯酒桌上不让人,来者不拒。翁婿俩推杯换盏,喝到高潮处,二伯就讲述自己年轻时的那些故事。二伯那些“辉煌”的过往,我听过不止一回了。年轻时,二伯曾以一人之力扛起打谷桶。每年都在正月里独自开荒。这都是二伯经常提起的话题。旧时乡村的打谷桶木板做成,四方形,长宽都超过两米。浸过水的打谷桶特别沉重,须四个人才能抬走。</p><p class="ql-block">二伯奋力背起打谷桶,博得田野里一片喝彩,曾得到我父亲的证实,所言不虚。</p><p class="ql-block">小火也乘着酒兴,转过头来跟我拉话。说他当年才十八九岁,有次走夜路,遇到几个歹人打劫,山路上黑洞洞的,他舞着一根檀树棍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以一人之力,硬是打退了歹人。又说:“我们高家滩,那不是个善地方,你小姐夫能在那里安身,没个三把两下,住不下去。”</p><p class="ql-block">高家滩距二伯家三十多里。我后来去过两次,那里有一片宽阔青郁的大草滩,著名的徽水傍村而过。徽水的西北边,一座繁华的村庄扇面一般铺开。小火的家,就住在村子东头。</p><p class="ql-block">我后来问过二伯,二伯点头,说小火年轻时为人灵活,身上有些功夫,三两人近不了他的身。小火比二伯小了十几岁,俩人不属同一代人,但他们成长的环境都是旧社会,兵荒马乱。拥有过人的体能,或练就一两套武术,能自保,也能让世人敬服。</p> <p class="ql-block">吃完饭,小火向我们告辞,二伯让我陪着,岀门去送他。走过小桥,走到对面的山坎边。直到小火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树林里,这才往回转。二伯边走边感叹:“少见,这样的人真少见!重情重义,重情重义呵!”</p><p class="ql-block">二伯跟小火的亲戚关系,说起来很勉强,转了几道弯。前一个二妈是我的表婶,因为表叔突然走了,几个孩子没成年,家族里的长辈动议,让二伯来他们家入赘。但在小火看来,把我二伯当成岳父,天经地义。</p><p class="ql-block">二伯总是给小火留着最好的酒,最好的茶叶。每次小火告辞,二伯让他带点竹笋和茶叶,小火就是不要。俩个人几番推拉,到最后,二伯端起岳父的架势,发火了。小火只好收了,讪讪地笑。</p><p class="ql-block">那一次,小火把他的儿子留下来,说是陪我玩几天。后来的几天,我跟着金涛去马影山砍竹子,那里的山坳里生长着大片水竹。水竹能卖钱,兴隆街上有人收购。</p><p class="ql-block">金涛不愧是山里的孩子,砍好一堆竹子,再用细一些的水竹扭上几扭,扭成一根竹绳,给竹子扎上三道。再将竹捆的梢头朝向山下,他自己坐上去,双脚一蹬,竹梱随着惯性,呼地一下向山下冲去。</p><p class="ql-block">看着金涛兴奋得嗷嗷大叫,我见样学样,照葫芦画瓢。但我把握不了竹捆的方向,溜了一段,胯下的竹梱突然打横,整个人便翻滚而下,胳膊脸上被挂破了几处。回来后,我二伯紧摇头,“啧啧!书底子就是不照!不照!”</p><p class="ql-block">又说:“你看看金涛,那是你小姐夫教岀来的,灵活。”我木桩一般站在二伯面前,灰头土脸。再细瞅金涛,这才发现,跟他爸长得真像,都是中等个头,精瘦,都是一副精明的样子。后来,二伯跟我说,小火年轻的时候,就像他儿子这样,长相不丑,眼眨眉毛动的。</p> <p class="ql-block">世事在一晃眼间移步换景,时光也像哗哗奔走的水流。我二伯在2000年五月去世,后面来的二妈早在我二伯之前去世了。因为距离遥远,我们隔了几年去二伯坟上祭扫。有一年清明节,我和自己的大姐夫、小弟,还有我的大侄子,四人一起去我二伯的墓地。远远地,见一个老人走在前面。老人身板佝偻,肩头扛一把雨伞,雨伞的顶端挂一个布袋。</p><p class="ql-block">山野里少见行人,突然岀现的老人引起我们的注意。</p><p class="ql-block">走到近前,躬身行走的老人转过身来,我一眼就认了岀来,这不是小火吗?我喊一声小姐夫。他表情惊诧,愣愣地看我们。我说:“小姐夫,是我啊!”他想了一会,脸上舒展开笑纹,“哦!想起来了,是家兄弟啊!你们过来啦?”小火穿一件旧茄克,衣服的下摆拖到膝盖,脚上一双半高胶靴。昨晚下过雨,小火出门时带了雨具。</p><p class="ql-block">当天是清明节,小火岀现在这里,不用问,他是来扫墓的。</p><p class="ql-block">我们几个烧完纸钱,磕了头,又把带来的“清明吊子”插上二伯和两位二妈的坟头。我们做这些,小火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我们做完,小火再烧纸,磕头,插“清明吊子”。小火磕头的动作僵硬而缓慢,跪下去,很久才踉跄地爬起来。当年那个龙马精神的小火,已变成龙钟老人。</p><p class="ql-block">以亲疏远近论,我们跟二伯二妈的关系更近一些。小火通晓老风俗,他这是礼让,让我们先拜祭。</p><p class="ql-block">一套程序做完,我跟小火说,我们的车子就停在大马路上,请他跟我们一起走,先一起吃个饭,再送他回家。小火连忙摇手,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倔犟,拒绝了。他说自己想在这里坐一会,跟三位长辈说说话。说自己年龄大了,不定哪天就走了,来一趟,少一趟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往回走,走一段路,回头看一眼。小火坐在墓地对面,勾着头,精瘦的身影像一个树桩。走到一座山岗,又回头看,坐在那里小火,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跟周围的树木景物熔为一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在皖南山区,清明上坟时,在每个坟头挂一束白色的纸条。当地人把这叫“清明吊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