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清明敬杯茶

唐克雪

<p class="ql-block">  我是从窗台的“咔嗒”声中,感受春将离去,清明到来。窗外是两棵挺拔的木棉树,从地表直达五楼。我的工作室在二楼,因而春开始时,敲窗的几片木棉叶子,就像春的使者,声音轻微,带些许羞涩。</p><p class="ql-block"> 开窗,春的清新和温和随风而入。窗外那木棉,像伟男子,披一身绿袍。那几片敲窗的泛黄叶子,叶体还存有冬的清凉。</p><p class="ql-block"> 昨天,它们还在抵御冬寒,今天的离开,则是为明天的生命。我就知道,树上的绿,很快换来一树的红。</p><p class="ql-block"> 果然,山上飘来的雾从树梢移开,火红的木棉花,便绽放枝头。然后,就是这样的“咔嗒”声响——一朵一朵木棉花,像一个个热心的姑娘,来敲窗告别。</p><p class="ql-block"> 都说红颜命薄,花艳命短,木棉花红得就像燃烧的焰火,揪着春尾巴绽放,擦着春尾巴凋零,加上珠海没有冬天,四季花红柳绿,雀鸟群飞。小城的人们,对季节的更替,不是很敏感。甲辰开年之际,北方来了几天寒流,气温都没跌破十摄氏度,爱美的女士们便慌不迭地翻出羽绒或毛制品,为久违的冬装扮自己。不然海面上的暖风一吹,那些动则上千近万的冬装,就只能乘飞机到哈尔滨看雪时才能享用了。因而,我更多是从窗外的木棉树,感受春夏的更换。</p><p class="ql-block"> 木棉花来敲窗,春已老,清明到。</p> <p class="ql-block">  清明时节雨纷纷,</p><p class="ql-block"> 路上行人欲断魂。</p><p class="ql-block"> 借问酒家何处有,</p><p class="ql-block"> 牧童遥指杏花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唐杜牧的《清明》,可能是这个季节阅读量最大的古诗了。前两句意境清冷凄楚,后两句寂寞无边。但我总觉得诗境与现实的清明节有较大出入。</p> <p class="ql-block">  扫墓祭祖是清明节的基本主题,但清明节不止是祭祀、祭祖和扫墓的节日。清明节又称踏青节、行清节等,《周易》有万物“齐乎巽”之语,“齐”即“洁齐”之意。</p><p class="ql-block"> 农历三月,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山地草坡,到处生机勃勃,正是郊游好时光。人们因利趁便,扫墓之余,一家老少在山乡野间游乐一番,因而,踏青活动成为农耕时代祭祀活动的重要内容,“清明”因而得名。</p><p class="ql-block"> 除此之外,插柳、植树、放风筝、荡秋千,也是各地趁此大好时光,融入清明节的整体氛围中。</p><p class="ql-block"> 清明扫墓,在祖先祭祀仪式中慎终追远,在踏青郊游中享受春天,不止是孩童,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碌的大人,也都是身心放松的一段时光。</p><p class="ql-block"> 我家族的清明扫墓,便与“欲断魂”的境况相去甚远。</p> <p class="ql-block">  家父是我们家族出色的读书人,五岁能诗,九岁即从村学初级生跳读高级小学,两年后与另一个同学成为全校唯二考读官办平乐中学首届学生中的佼佼者,后又考读官办首届广西工业学校,在校接受共产理论参加桂北游击队抗日,建国后却参破红尘一般回归桑麻,精通国学,周易八卦、风水地理亦了得,因而,我家祖坟,有的远至邻县恭城,近的也分散左村右寨各处山地。</p><p class="ql-block"> 清明挂祭,通常分两路,一拨到恭城,高入云端的莲花山顶,那里葬着我们这个家族能够幸至今的老祖太;一拨是扫墓主力,故乡的绿水青山间遍布先人冥居。</p><p class="ql-block"> 这个团队中,孩童是清明扫墓的配角,踏青玩乐的主角。</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山溪,水清清,鱼虾肥;那时的山头,山青青,花烂漫。更有那大片的茶子林,满林洁白的茶子花间,常常吊几个拳头大小的茶泡果,或挂一串肥掌般的茶叶膘,这些清明时节才有的茶类水果,是这个节日犒劳孝子贤孙的供品,清甜甘凉。</p><p class="ql-block"> 祭祖供品由大人挑,孩童们拎镰刀,扛刮子,每到一处先人墓地,三下五除二,清除墓地的杂树野草,挖坨草皮压草结、冥纸,摆上供品,点上蜡烛香火,放一小挂鞭炮,鞭炮声在谷地回响,像是告慰先人的游魂……</p><p class="ql-block"> 孩童时,几乎所有节日,都是我所期盼的。到了这些节日,生产队会放半天或一天假,家里的活,就不全压在孩童肩上了。</p><p class="ql-block"> 像清明节,开春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即便与天地斗得不可开交的荒唐年代,生产队也不敢怠慢与世俱来的清明挂祭,放一两天假,甚至预支几块钱,让队员们到墟镇割些肉食,供祖,也做一顿好吃的。</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这一餐饱食过后,乡村的青黄不接,就也开始了。我跟在大人屁股后爬山涉水扫墓祭祖年代,与饿死人的六十年代初相比,虽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饱一餐饿一餐、半干半稀的日子,是我永恒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打着祭祖名号吃的那一顿“残汤剩饭”,是下一个节日来临之前我的最后一顿肉食;而同样作为供品的艾叶粑、花生粽、清明糕,是下一个节日到来之前我的最后一点零食。</p><p class="ql-block"> 即便是上一年死去的先人,悼念他们的哀情,也会很快随着肚子的饥饿过去。欢天喜地跟着大人到死者墓前拔杂草,放鞭炮,饿了,筐里的祭品,那些供祭先人、但先人又不吃的,就先归了孩童。</p> <p class="ql-block">  这样,比起杜牧的《清明》,我更欣赏不是很有名的宋代诗人写的《苏堤清明即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梨花风起正清明,</p><p class="ql-block"> 游子寻春半出城。</p><p class="ql-block"> 日暮笙歌收拾去,</p><p class="ql-block"> 万株杨柳属流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两句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清明时节千树万树梨花开、游子出城寻春的盛景。后两句写日暮收歌返程,流莺归巢的景象,清新隽永,余音袅袅。</p><p class="ql-block"> 而同代的另一个无名诗人写的《清明》,则与清明节相邻的寒食节情景,有效融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无花无酒过清明,</p><p class="ql-block"> 兴味萧然似野僧。</p><p class="ql-block"> 昨日邻家乞新火,</p><p class="ql-block"> 晓窗分与读书灯。</p> <p class="ql-block">  寒食节原与清明节是两个不同的节日。寒食节起源于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和大臣介子推“割股啖君”的传奇故事。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将介子推死难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这一天,家家禁止生火,吃冷食,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中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说的就是寒食之后诗人煮茶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上述宋人清明诗中“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索然似野僧”,应与这一天人们禁火寒食有关;而“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则是一个穷酸秀才禁火之后燃灯攻读的写照。</p> <p class="ql-block">  到了唐朝,将祭拜扫墓的日子定为寒食节,随后清明节逐渐替代寒食节,祭拜祖先、悼念已逝亲人的习俗盛行,唐朝张继的《闾门即事》,比起杜牧寂寞颓靡的《清明》,就更具那个年代的悲悯意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耕夫召募爱楼船,</p><p class="ql-block"> 春草青青万项田;</p><p class="ql-block"> 试上吴门窥郡郭,</p><p class="ql-block"> 清明几处有新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讲述乘船走吴地,农耕在即,清明时节没有几处炊烟,既是寒食节写景,也反映战乱带给吴地乡民的困苦。</p> <p class="ql-block">  “清明挂祭”,在我老家山地,到清明节时,鸟都发出这等神似的叫声。在此鸟叫声中,孝子贤孙们行走在故乡的青山绿水间,在青青草坡上,在烂漫的山花间,孩童们挥动镰刀砍野树,除杂草,大人们摆供品,斟酒水,他们干这些活熟门熟路。在熟门熟路的活儿中,他们讲述着先人们的故事,这些故事,族谱上没有记载,都是一代一代传讲下来。</p><p class="ql-block"> 比如在恭城莲花山顶,视野雄阔,造型奇谲的都庞岭余脉,一块只能容得下半个箩筐的方寸山地下,是我的老祖太,也就是我父亲的曾祖母莫氏。她嫁到唐家第二年,我的曾祖父廷福公满月不久,老祖公溘然逝世,老祖太若是改嫁,便没有了我们这枝香火。</p><p class="ql-block"> 廷福公足下三个儿子,我祖父开基公排行第二;开基公足下三个儿子,我父亲排行第二;我父亲足下三个儿子,我排行第二……</p><p class="ql-block"> 世间香火就是这么奇妙,因为有莲花山老祖太,我所属的这支唐家香火,即便在政府计生政策严厉得多生一个便倾家荡产的荒唐岁月,也热热闹闹延续至今。</p><p class="ql-block"> 也因此,我那颇得风水地理精华且诗词骈赋了得的父亲,在一个去恭城赶墟的日子,路过莲花山,忽地发现了这处风水宝地,便同我叔带着我的两个堂哥,将老祖太迁葬于此。唯有我唐家香火绵延之源头的老祖太,才有命享用这云雾缭绕的莲花圣地。</p> <p class="ql-block">  生养了我们唐家以及李、莫两大家族的村子——桂江支流榕水河东岸里结村,从河对岸桂梧官道东望,两座酷似狮子的山脉,夹耸一个形似绣球的圆岭,三大家族杂居于狮山和球岭脚下,分别叫外头村、里头村、中央村。</p><p class="ql-block"> 我家在里头村,屋后就是绣球岭。山上松林茂密,金竹间生其中。从我记事起,这三片山地称“长山”,即不允许砍伐松竹的护林地,但允许村里人将逝去的先人葬于其间一处野地。</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生前给自己找的冥居,居于大手位的狮峰山脊一个叫马鞍腰的坡地,他给我母亲找的则是与之相对的小手位狮峰岭山腰。</p><p class="ql-block"> 我的祖父葬于大姐所嫁村子路口一座小石山顶,据悉当年花了百担稻谷买下的冥居,安葬夜,大姐所在村子鸡犬不鸣,村人悄悄往坟地泼狗血。</p><p class="ql-block"> 我的曾祖父廷福公,葬于狮峰后脑勺下的一处崖岸下,在这里远望,脚下是号称“第一冲”的谷地,溪水潺潺,是横贯里结村的生命溪。顺溪谷而起的小村,叫“里结冲”,再往里是“香花村”,过香花村上一道高高的山梁,即是大姐所嫁的“青草塘”,廷福公在这里与远山的开基公遥遥相望,我们在这里与大姐息息相通。</p><p class="ql-block"> 廷福公墓碑,刻着父亲写的“西江月”,便与此景此情相融,生生念念间,亲人之间的圆融之韵,绵延山野间。大学期间在《广西文学》发表的一个短篇《魂在山水间》,便出自这处山地。这片山地绵延的每一处谷地崖畔,都驻着一个延续家族传奇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祭祀先人的空隙听来的故事,行走山地采得的鲜花野果,充满清明挂祭的行程。</p><p class="ql-block"> 即便有雨的日子,在山地间想遇,斗笠下的那一张张人脸,你也看不到什么“欲断魂”的哀情。</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却知道,吃完祭祀先人这碗空饭,与先人的对话便随风而逝了,人们将带着满满的期待,走进湿润温暖的土地,开始这一年的农耕。</p><p class="ql-block"> 没有接下来的春种秋收,明年的清明节,你哪来的糯米粑供祭先人,哪有脸面上山与祖宗新一轮对话。</p> <p class="ql-block">  儒家学说,我比较认同“首孝悌”。人之初,性本善,后面各人成长,路不同,难相与谋,但“首孝悌”,却是人性“善”之本。无孝,枉为人子;无悌,难为人杰。</p><p class="ql-block"> 这是清明挂祭时,大人们叙谈的先人故事给我最厚重的影响。因为这点,大学毕业第一个月工资,六十八元,父亲十元,母亲十元,我弟成家且有了俩孩子,二十元。过年过节,族中长辈,像伯父,乃至同辈,年长于我的,开始十元、二十元、五十元,能尽孝悌之情,都尽力而为。于清明节,无论回去与否,凑一笔人头钱外,通常会出钱请族人聚餐。</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节奏,一直延续到去年。去年开始,齐昌儿从美国留学归来,在南宁谋职,族中主事的侄儿告知,现在扫墓挂祭的,是昌字辈了。也就是说,自此族中挂祭,转儿辈凑钱了。才发现,我这辈,只剩我兄弟三人了,其他年长于我们的,也都在故乡的山地间,找到了他们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忽地就有了一种失落。这个清明假,因为足下弟子有中考、高考,要求这个清明节带他们查漏补缺,没有安排返乡扫墓挂祭。南宁的儿媳也正好剖腹产女,家人都去了应急,族中挂祭,无人无力,只好出钱。按齐昌转来的信息,比往年请族人会餐少许多呢。</p><p class="ql-block"> 忽地意识到,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心了。</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延续香火的意义,在这里似乎得到某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生儿,不在于先人对后人的期盼,而在于,当你老到腿脚不能利索爬上莲花山为老祖太扫墓祭祀时,在你后面,还有儿子,替你续上后人的这一份虔诚。</p> <p class="ql-block">  在中国传统文明中,有关人的生死观,儒、道、佛三家均有自己的解释。儒主张“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道家主张“三无”(无为无事无欲),佛家主张“轮回说”,也就是不管你生前何命,为来生积善行德,来世投个好胎。三家观点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也就是道家鼻祖老子主张的“死而不亡者寿”。换言之就是: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p><p class="ql-block"> 有关善恶有报的世俗认知,我其实不是很认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人犯都能成佛,这还叫人如何信佛?老人市井跌倒没人敢扶,小孩上学大人不敢不接送,都是杀人犯也能成佛导致的价值观沦丧之恶果。</p><p class="ql-block"> 不能惩恶,如何扬善?</p><p class="ql-block"> 但生死有命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成立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某种意义上是不成立的。人的心境,一定随学识的增减、环境的影响,甚至身边往来僧儒的襟怀,潜移默化着,带你走进你或从未见识的云山雾谷。</p> <p class="ql-block">  命运,或可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善;命,由老天掌管。因而,善或恶的意义,在于活着的某种心理暗示,比如与人为善,彼此都能活得自在一些,少受一些旁人的指责;比如不与恶人同流合污,出污泥而不染,为的是给后人积点阴德,让后人在你的碑前,能够在绵绵细雨中,无怨无悔地爬上高山,烧一柱清香,洒一杯清酒。</p><p class="ql-block"> 所以,无论哪个节日,都是社会生活在那个阶段的真实写照;所以,也就想在这个与先人对话的日子里,在时断时续的清明雨中,以一个奔七老人的名义,告勉后人:有的事情,你不懂,是因为你年轻;等你懂了,可能已不年轻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趁年轻,趁父母还活着,尽一份孝心吧。</p><p class="ql-block"> 钱和物,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自己明白,百年之后,你和你的父母,都会在故乡的山地间,有属于自己的一道门——一块冰凉的石碑。上面刻着你和父母的名字,后人在碑前,燃香,掬酒,也会对晚辈,讲述你们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咔嗒——”,窗外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是木棉花敲窗告诉我,清明节了。</p><p class="ql-block"> 清明雨,从昨晚到现在,绵延不绝。</p><p class="ql-block"> 与返乡侄儿语音通话,家乡的清明雨,这几天一直在下。而家里人,提前在四号那天就把邻近的坟上完了,剩下恭城莲花山、高桥凉亭两处,山高路险,需要天晴,才能爬上去。他答应会提前通报我,让我有机会,回老家,尽一份晚辈的虔诚。</p><p class="ql-block"> 清明时节有雨,人却不一定因为天国的先人断魂,生死两重天,死者安息,活者安宁,这是清明文化较为明亮的释意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这个细雨纷飞的日子,木棉花敲窗话别之际,清明节,我敬你一杯茶吧。</p> <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