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变迁

蜀子川

“鱼沸郁兮柏冬日，正道弛兮离常流”，说的是要道和主干道。道路与经济、政治及军事地理挂钩，即是通过正面方向的路，叫正道、要道和主干道。穿过原广兴镇的那条遂宁至成都的马路，是一条古朴、古旧、历史悠久的交通要道。

古代以京城为中心，凡通向京都的道路为正道。然而，我们的祖先很早很早以前，就依据了地球经纬度的原理，修路架桥，现代交通网络更是如此。遂宁至成都，古来有南、北、中三条道路：南线，经安居、乐至、简阳，再翻过龙泉山，经大面铺到成都；北线，是射洪、三台、中江、金堂至成都；中线，经横山、蓬莱、仓山、冯店、广兴、竹篙、三星、五凤溪、洛带，进入成都。

我家在星宿山脚下的罗家沟头，沟壑绵延向西北至广严寺。自古以来，广严寺处在中线这条古道上。古道经过星宿山西侧的垭口店（古时驿站），连接中江县冯店镇的新仓库。每次经过垭口店，仿佛尘埃飘散零落，已把昔日的阳关岁月染白。西雁阵归，飞进沧海，难以表达一段历史踪迹，但镶在马头上的驼铃声又仿佛响彻耳际。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自始至终在这条古道两侧的山川河流间，寻觅着黄铜质的桑田，情系古老而貌新的故乡。

“披襟乘石磴，列籍俯春泉”。据史料记载，唐代诗人王勃栖栖遑遑，从长安启程，踏上蜀地旅程，沿途留下不少诗篇。他的诗和许多轶闻趣事也就发生在这条古道经过的土地上。也有研究表明，王勃在中江县新仓库（垭口店）也曾留下足迹。他与少长同游三台、中江时，《圣泉宴》诗中的“春泉”即“圣泉”，指中江县的玄武山。在那里他写有《九月九日登玄武山》诗。二О一八年十二月，我驾车沿此道去玄武山，为的就是寻觅王勃的诗境与足迹。“况乎躬览胜事，足践灵区，烟霞为朝夕之资，风月得林泉之助？嗟乎，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无情哉？”可见，王勃的沮丧与落寞，被蜀地钟灵毓秀的风光治愈。在这块孕育古现代文明的土地上，引来了无数仁杰，缔造了无数奇迹，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观山览水，沉吟章句。

唐代时，星宿山上没有庙宇，但在川东南这片丘陵中是最具特色的。站在垭口店仰望，自然风光，过目不忘，何况大唐诗人。南宋时，蒙军自北向南进入四川，避开川西大山，经广元向东，在重庆遭到钓鱼城军民的顽强抵抗，转向川西。蒙军从遂宁过来，作为陆战兵攻打怀安军的云顶石城，首选的突击行军路线是冯店、新仓库、垭口店、广严寺一线，并将其作为正面突击的主攻方向。

从乐至县经土桥过来，那也只是战术上的助攻，即协同作战。由于古代军队作战，十分重视地理位置及方向，所以，宋军在坐落正面方向的星宿山上设军寨，理所当然。

古战场上，踢踢脚边的刀箭，死命地砍杀，红了眼，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星宿山寨门前、山垭口左侧的“万人坑”即是佐证，虽然今天已被岁月填平，但将士们守疆固土、英勇奋战的精神永存。战争要维护的始终是和平，却又有多少人想过那些刀光剑影的场景呢？说起广严寺和星宿山的两处“万人坑”，寒光一闪，却犹如一刀砍来，那一瞬间，将士没有闭上的眼睛，始终凝望着天空。

“平地干戈闹若蛙，红巾趁散各天涯。麻阳太守麒麟种，永合綦南单播花。”这条古道，还是“湖广填川”从东线入川，距离最近的。我之祖谱序中写道：“万盛公于雍正丙午年自粤兴邑来川，于乾隆五年始买金堂县下四乡广严寺龙王桥附近产业数亩，土地数百亩，落业成家”。川粤之相隔数千余里，古道上步满了客家人踪迹。

父亲说，解放前他和阿公从仓山去担盐巴到淮口，往返走的也是这条路。古道上，有的担挑子，有的推着鸡公车，有的抬滑杆，还有商人的马帮，络绎不绝。盐巴、洋油（煤油）、茶叶及农副产品等，源远不断地往金堂或成都运送。溯源古道历史，重温“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我才在家乡这块土地上蓦然顿悟，原来我们的祖先一生愁肠百结，流离颠沛，强忍悲愤，留下一曲曲心灵高歌。也许，就是为了一条古道和一座山寨，恍疑是故乡的存在。

我行走在古道上，在温情的母性之故乡倾诉衷肠，枕着乡情，终于明白，人生是需要在郁闷中反抗和突围的。当我把心灵托付给故乡时，禁锢理性和良知的坚门，就不知不觉地打开了。

一条古道，似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走得出来的怪圈。古人在苦思冥想中行走，修起一个个栖身的驿站。西风中衣袂飘飘的孤影，仿佛断线的风筝，瘦马瘦骨，嶙峋的足迹，不知是在延伸，还是在缩短思念的距离。

当年我在广兴中学上学时，一次，借上在广播站工作的表哥的旧自行车，刚会骑，就往垭口店跑，蹬不上那拐弯的陡坡，被摔得鼻青脸肿。今天每次驾车回村里，往事历历在目。

每当我站在足迹斑斑的星宿山垭口上眺望，消失的驿站，已成为那一幢幢民舍的缩影。踏上古道，再看不到那一颤一颤的扁担挑夫。来回重走祖辈走过的路，穿过山村竹林，远远看去，犹如画家手中的画笔，轻轻一墨，修竹一路，山林翠滴，古迹留芳。

如今，道路旁，林间小溪，有湾有店，有农舍，有传说和故事，像书本一页页，像诗篇一首首，等待后来人和有缘人再翻阅。

时代的步伐太快，可这蹒跚的古道，却怎么也挽留不住。我在用突兀的骨掌，凑拼成几片流年，一不留意就蒙上这秋冬之路的荒寂。而我仍然回头寻岸，在古道上泅渡良人的期盼。

我曾从军边陲，爬冰卧雪，驰骋荒漠，始终以为真正意义上的古道，是在沙漠中和边关哨卡上的马帮驼铃，冰雪残阳。然而，当我真正读懂家乡的这条古道，明白它的意蕴后，才明白，其实古道不仅仅是一条路，更是一段历史，一种哲理，一份情思，并永远维系着故乡。

要想富，先修路。一条正道，经历了人行马道、石子泥土混合车道、柏油马路等历史变迁，伴着成南高速与古道并排相向或交错延伸，通向远方。一条大道，像没有尽头的长绳，绕山腰，越山冈，穿行青山绿水间，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一次，我将车开到村头的玉虹水库坝上，再上到星宿山的庙门前。走，走过的路；看，看到的风景。总觉得只有自己认识和走过的路，才是切身感受和美丽的。

每当我走在这变了模样的古道上，看到道上的掠影，永远不会忘记路这头是“根”，那头是正道的明天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