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姑妈

董安宏

　　也许因为是小脚，走起路来总颤颤巍巍，总拄着一根拐杖；也许因为老了，无论是站是坐，总弓着腰，总喘着气，好像很累似的；说到她的大弟，即我的父亲，其带着一家人曾经经历过艰辛与苦难，她就会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姑妈。

小的时候，我并不怎么喜欢姑妈。姑妈家里穷，总要父亲接济，可那个时候，我们家也不富裕啊？我们家七口人，父亲的工资只有四十多块，维持我们家都紧紧巴巴的啊？

我那个时候不怎么理解父亲，为什么要管姑妈一家的日子？姑妈家的日子不是有姑父呢？为此，母亲多有埋怨，但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只在我们面前发牢骚。看到母亲的委屈和眼泪，我甚至对姑妈一家有些怨恨，逢年过节，甚至不愿意去姑妈家。

直到我慢慢长大，上了大学，这才懂得了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种情感，那种血浓于水，那种时时刻刻的牵挂，我终于能理解父亲了。姑妈，乃父亲的亲姐姐啊！之后再从西安回到老家，我必须得去姐姐家和妹妹家走走，再就是去姑妈家一下。我这样做的时候，父亲显得特别高兴，说我“懂事了”。

姑妈见到我，总是激动的抹眼泪，像我的母亲一样呼道：“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那个时候，高考刚刚恢复，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考上的如中状元似的特别荣耀。姑妈也时常以我为荣，且荣耀了好多年。在村子里，她逢人总夸我如何的聪明，如何的“争气”。在姑妈心里，我的命运转折不只是我的转折，而是一个家族的转折。我突然觉得，我的姑妈，我的叔父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我至亲至爱的人。

叔父母死的最早，其次是我的父母，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长辈中就剩下姑妈一个了。再回到老家，我先到父亲母亲、叔父母的坟前，给故去的他们烧点纸钱，接着就来到姑妈家。唉，姑妈也老了，走路已经不怎么方便，总坐在炕上，我也上炕，喜欢依着姑妈坐着。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像先前坐在我母亲身边一样，我经常莫名其妙地两泪纵横。

姑妈依然说着先前的那些话，她说的最多的还是我的父亲，说我父亲一辈子经历的那些坎坷与苦难，说我父亲如何的善良，如何的通情达理和受人尊重……这些话，姑妈已经说了一辈子，我都能背的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这个时候听姑妈说的时候，我感觉到特别珍贵，特别亲切，我听的也特别认真。是啊，有关父辈们的那些故事，真的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姑妈也没了，我就是想听，谁还能讲给我呢？

在姑妈八十四岁那一年，我回到老家去看望她老人家。姑妈坐在炕上，表哥百生给姑妈端来一碗麻食，姑妈看了看，埋怨说：“我能吃多少，你给我盛这么一大碗？！”表哥是村里有名的孝子，他赶紧对姑妈说：“妈，你别生气，给我倒出来一点。”姑妈脸上的皱褶总算是展开了。接下来姑妈说的一番话让我十分意外：

“宏，你说姑才八十四，按说年龄不大，可整天就是不美（舒服），肚子总难过的……”

我很惊讶，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姑妈，心态竟然这么好，八十四“不大”，那多少算大呢？

姑妈九十岁那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姑妈。走到姑妈家门口，姑妈刚刚从厕所颤颤巍巍出来。我喊了一声“姑”，姑妈怔了一下，问：“你是谁呀？”我答道：“我是安宏。”姑妈立马激动了：

“是我娃回来了！是我娃回来了！是我娃……”

我和表哥小心翼翼将姑妈扶到炕上，拉了一阵子家常之后，姑妈又说了一段让我没有想到的话：

“宏，你说姑才九十岁，都走不了路啦，人家那些活一百多的人都咋办……”

我笑了笑说：“姑，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你比他们还要活得多。”

姑妈显然很喜欢听我说这种话，唉，无论是那个人，谁不想“长命百岁”呢？谁又不想长生不老呢？临别姑妈说：“我这可能是最后见我娃了，我娃再回来可能就见不到姑了……”姑妈虽然走路已经很吃力，但她不听我和表哥劝阻，坚持要送我到大门口。我已经走出村头很远，但回过头，却看见姑妈依然站在大门口，望着我，望着我……

一晃，又四年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接到妹妹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哥，你回来吧，咱姑走了，后天过事。”

那是我最后一次向姑妈告别，那一天，我默默地跪在姑妈的棺柩前好久，好久……我流着泪，心里不停地念叨着：

“姑妈啊姑妈，我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了，我再也听不到你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