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你在天堂还好吗?

落霞不飞

<p class="ql-block">  姆妈离开我整整四十二年了。今年清明去给她上坟,看见她坟头萋萋的青草,不觉悲从中来,姆妈,那个叫了十五年的称呼,如此固执地闯进我的记忆,走进我的笔端。</p> <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前,母亲不幸患上肺水肿,每年冬天她都非常痛苦,终日躺在床上,很少下地。即便下床,也是气喘吁吁,痛苦不堪。</p> <p class="ql-block">  长期的病痛使她越来越虚弱了。先前白皙的脸庞越发黑瘦,嘴唇龟裂成一块松树皮一样苍老干涩,齐肩短发也开始凌乱,参次不齐地搭在前额上,枯黄、暗淡、失去了光泽;眼睛早已呆滞迟疑,失去活力,有时候无力地转动一下眼珠,散发出一点点光芒,只一瞬间又暗淡下去。有时候定定地看着我们几姊妹,一动不动,随后目光又渐渐枯萎,渐渐消失,直到她迷迷糊糊的睡去。</p><p class="ql-block"> 母亲似乎在与时间赛跑,与命运抗争。</p> <p class="ql-block">  我们只剩下哭的份儿。</p> <p class="ql-block">  病床上躺得久了,连说话也失去了力气,她唯一的话题便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妹妹:“六妹子,你三哥放假哩,怎么还冇归屋?”</p> <p class="ql-block">  为了给母亲治病,家中已是一贫如洗;迫于生计,六妹只好辍学在家,专门服侍母亲。</p> <p class="ql-block">  那年,六妹十一岁,如花一样的年龄。</p> <p class="ql-block">  “六妹子,你三哥快归屋哩么?”见六妹没有回话,母亲又开始唠叨?</p> <p class="ql-block">  “三哥冇敢快放假,更冇敢快归屋哩。”六妹拗不过母亲的纠缠,敷衍到。</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脸上充满了失望与担心,她嘴里嚅嗫着,哆嗦着,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只有六妹懂她的心意,俯下身体,在母亲耳边轻声道:</p><p class="ql-block"> “三哥快放假了,很快就会归屋哩。”</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里,母亲睁开眼睛,瞳仁里放出惊喜的光彩,脸上也露出一丝丝难得的微笑。</p> <p class="ql-block">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母亲的坟头早已长满了芳草,每年我们姊妹来祭拜她的时候,总免不了感慨一番:造化弄人,为什么母亲忍心抛下六个孩子,独自一人去了更远的远方流浪?</p> <p class="ql-block">  母亲病重的那年,正是我考入师范学校的那一年。</p> <p class="ql-block">  听六妹后来说,母亲有时候在梦里也会叫着我们几姊妹的乳名,一遍一遍的,听了叫人揪心。醒了的时候,常常会纠缠着六妹,问她三哥在哪。她说她不放心远在宜春求学的崽子,她怕她唯一不在身边的儿子胆小怕事,身单力薄,</p> <p class="ql-block">  “你三哥也不晓得他在宜春好过世不?”全身不是那么疼痛的时候。她翻身对六妹说,“要是捱(我)病好哩,一定去看下捱赖子(儿子)。”</p> <p class="ql-block">  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这鬼病,几时才得好呀?!”说完又昏昏地睡去了。</p> <p class="ql-block">  从老家到宜春,200多公里的泥沙路,坐班车要五六个小时。母亲从未来过宜春,想见儿子一面的念头成了她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p> <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临的时候,母亲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她能下床走动,后来又能自己做饭吃饭。我们几姊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菩萨显灵。特意保佑我们这贫困的一家人。</p> <p class="ql-block">  她对弟妹们说,她要来宜春看我。</p> <p class="ql-block">  大哥用自行车载着她颠簸了二十几里石子路,她自己也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到铜鼓汽车站又坐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到了我求学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天!她居然真的一个人来宜春看我了!</p> <p class="ql-block">  那天正是周末,斜风细雨,春寒料峭。我远远地看见她颠着脚步,蹒跚着向学校大门口走来。只见她肩膀上挎着大大小小的蛇皮袋, 头顶上扎一条暗红色头巾,身穿一件深色棉衣,臃肿而笨拙。她踉踉跄跄地朝我们学校走来,一刻也不曾停留。我看见她,急忙迎上去,喊一声:姆妈!</p> <p class="ql-block">  她抬头一看,见是我,干裂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声便在唇齿之间回荡:“……崽,……冇想到捱……捱……会来看你吧?!……”</p> <p class="ql-block">  母亲说完,竟像孩子般地扭捏起来,嘴里哆嗦着,颤抖着,惊喜得说不出话来。</p> <p class="ql-block">  我接过她肩上的蛇皮袋,埋怨道:“姆妈,拿敢么多东西搞嘛个?也唔怕累?”</p> <p class="ql-block">  见我一脸不高兴,她赶紧说:“崽,带来的都是你爱恰的青皮豆、番薯片……”</p> <p class="ql-block">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的时候,我领着她到了我们宿舍。她一进门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急急地打开蛇皮袋,将袋里的零食一一摆出来,送到我跟前,满心喜欢地说:“崽,恰呀,快恰呀!都是你小时候爱恰的果子!……”然后又手捧着一包一包包扎的严严实实的酸枣糕、萝卜皮、冬瓜糖……递到宿舍里我同学的手中,一个劲地招呼着:“你们都恰呀!恰呀!”</p> <p class="ql-block">  同学们纷纷伸手,他们拈起一块块萝卜皮,一颗颗青皮豆,一根根酸筒杆,不亦乐乎地往嘴里塞去。“那是妈妈的味道!”他们都异口同声。</p> <p class="ql-block">  母亲从蛇皮袋最里层掏出一双棉布鞋,递到我手里,兴奋地说:“崽,姆妈怕你读书脚冷,特意做了一双棉鞋你着(穿),你现在试试合脚不?”</p> <p class="ql-block">  说完便把我按在凳子上,要我脱了那双早已泛黄的白球鞋,弯下她早已佝偻的背,亲自帮我穿上崭新的棉鞋。看着大小都合适,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那样子,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无比的轻松愉悦。</p> <p class="ql-block">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拖着病痛的身子,怎样艰难地来到学校找到我,并且行囊中装满了我喜爱的零食。更让我动容的,是她在病痛折磨的病榻前,怎样就着如豆的油灯,怎样一针一线纳鞋底、做鞋面、缝鞋边……</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这世上有母爱的地方就有奇迹。不知道母亲需要一种怎样神奇的毅力。才能够让一个身患重病的母亲如此执着?!</p> <p class="ql-block">  很多年过去了,只要看见那双棉鞋,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纳着棉鞋,她瘦弱的背影在依稀的泪光中渐渐模糊……</p> <p class="ql-block">  看见儿子穿着自己做好的棉鞋,她却惭愧地说;“姆妈老了,眼睛也不行了,只能做出这样难看的棉鞋,崽呀,你莫嫌弃!”</p> <p class="ql-block">  由于家境贫寒,我在同学之间总是“鹤立鸡群”,当同学们都穿羽绒服和棉皮鞋的时候,我还在穿卫生袄和单白鞋。很多时候我总是抬不起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是母亲送来的布棉鞋穿在脚上,我却感觉那么踏实、温暖、舒服。</p> <p class="ql-block">  我怎么会嫌弃呢,那双棉鞋,凝聚了母亲一生的舐犊之爱!</p> <p class="ql-block">  母亲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坐车回去了。我送母亲到车站,她登上汽车,找到座位,放好东西。汽车还未开动,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如此反反复复。不知所措,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却又无可奈何。等车子发动了,开始慢慢启动。她的眼泪突然就滚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崽。姆妈走哩!崽,姆妈走哩!”</p> <p class="ql-block">  我向她挥手,她一直站在车厢里不曾坐下,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为止。</p> <p class="ql-block">  母亲回去大约一个月,大哥发电报来说,母病危,速回!我眼前一片漆黑,泪眼婆娑地赶到车站,买好第二天回家的车票,恍恍惚惚地坐在宿舍里坐等天亮。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搭上了班车。一路上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母亲安然无恙,更希望她能向上次一样奇迹般地从病床上站起来,又来学校看我、叮嘱我、牵挂我。那时候我才发现,人不管到什么年龄,都需要母爱,需要母亲!</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母亲静静地躺着,鼻子也已坍塌,嘴角歪斜,瞳孔散发着茫然的余光。我扑上去,抱着她,大声喊着:</p><p class="ql-block"> 姆妈!姆妈!</p> <p class="ql-block">  她开始如祥林嫂一般漠然地看我,待我号啕大哭的时候,她竟然抬起她无力地的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动作是出奇的温柔、缓慢、安静!</p> <p class="ql-block">  “崽,姆妈想吃桃子!”她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一般,常舒了一口气。</p> <p class="ql-block">  我抱住她,眼泪就像断线的风筝,不住地往下掉。这阴冷的初春,哪来的桃子?!</p> <p class="ql-block">  她说她看见一大片桃林,桃树上结满了桃子。</p> <p class="ql-block">  我的心在滴血。大哥说,这几天姆妈一直说胡话,唯独念叨我的名字的时候,异常地清醒。</p><p class="ql-block"> 我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一刻也不想松开。我知道这一松,或许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p> <p class="ql-block">  我在家呆了七天,没想到母亲竟又一次奇迹般地好转了,尽管脸上的浮肿依然没有减退,但是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姆妈会好起来的,我们坚信!</p> <p class="ql-block">  病情稳定后,母亲和我聊天。她说大哥很能干,把舂米的石臼修好了;说六妹小小年纪就会洗衣做饭;说等她身体好了,必须带五弟去长沙看眼睛,说……</p> <p class="ql-block">  我们听着听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有时候她问我读书的事情,说起上个月她在女生宿舍住宿的那天晚上,她说我们那个女同学对她真好,不仅帮她打来了热水洗脚洗脸,还送她一双新袜子。</p><p class="ql-block"> “崽,要是能讨到这个同学做老婆,那就真的恰噶呢!”</p><p class="ql-block"> 我被她逗得又想哭又想笑,没想到病重的母亲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子女,还是孩子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我告诉她我们学校的新同学、新老师,她侧着耳朵,半张着嘴,细细地聆听我的故事;有时候她侧卧着,微笑着,看着我滔滔不绝的样子,强忍住疾病带来的疼痛,努力显出欣慰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如果不是生病,我的姆妈该有多好看呀?!</p> <p class="ql-block">  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身躯瘦弱,蓬头垢脸。我不禁悲从中来。母亲不生病的时候是那么干净整洁,现在被病痛折磨得邋里邋遢、奄奄一息,如果能够,我真想用我的身体换来母亲的健康啊!</p> <p class="ql-block">  眼望着母亲身体日渐好转,我准备过几天返回学校。</p> <p class="ql-block">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唤我到她床前。拉着我的手,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有某种预感,她告诉我说:“崽啊,你姆妈的病慢慢会好的,等捱病好了。捱要养很多猪,要种很多菜,打一个棚,放很多香菇……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将来出息了,带捱去旅游!”</p> <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掠过一片温暖,使劲地点头:-“姆妈,等我毕业了,一定带你去……”</p> <p class="ql-block">  母亲脸上微笑起来,似乎很是心满意足。不多一会儿,竟沉沉入睡。我想抽回我的手。可是她拽得那么紧,那么稳,我怎么也松不开……</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踏上了返校的班车。</p><p class="ql-block"> 我没想到,我和母亲的这一别,竟是永别!</p> <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大哥再次发来电报:母亲病亡,速回!</p><p class="ql-block"> 天啊!我哪里相信,前几天都好好的,还说要我带她去旅游,今天就天人永隔,这怎么可能呀!</p> <p class="ql-block">  电报是头一天下午发的,第二天才收到,等我赶回家中的时候,母亲已经下葬。</p> <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哭,只是感觉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般,没有了半点依靠。一个人默默地跪在坟地里,脑袋一片空白。我知道,从此以后,那个叫姆妈的人,就像一滴水一样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p> <p class="ql-block">  此后的悲凉泛滥成灾。每次回家,我心里总有无限的悲哀吞噬着你,撕咬着你,裹挟着你,让你无法呼吸,无法生存。</p> <p class="ql-block">  常常想起与母亲离别的那个晚上,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告诉我她的希望和梦想。她把所有的爱和温暖都一一传递给我,生怕我会因为她的病痛而放弃学业;等我返校之后。她才安静地离开,才默默地告别她的人生。</p> <p class="ql-block">  42年是那么快,一转眼又到了母亲的第42清明时节。每每想起母亲,想起那段艰苦的岁月,我多想问她一句:</p><p class="ql-block"> 姆妈,你在天堂还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