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0px;">老太太一辈子都是被惯着的,被几个世纪的六七代人惯着、爱着,所以她傲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要谢谢这位傲娇的老太太,让我做了四十多年的小姑娘,因为是有外婆的人,生活中一直都有一隅童话世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要谢谢这位傲娇的老太太,让我在老太太几次顽强地从生死线边缘回来时,逐渐接受人会老去,爱你的人会离开,最好的爱是珍惜当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家“傲娇的老太太”,叫阮桂珍,1929年出生,在那个女性地位卑微的时代,很多女性出嫁之后最多会被记住一个姓氏,而外婆的名字一直都被我们记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从小时候学写作文开始,我就酝酿过要写我的外婆,思路很多,一直没有正式下笔。小时候觉得文字能力不能很好地表达情感,长大了觉得跟外婆之间的链接不是一篇文章所能概述的,再后来,生活、工作打断了很多萌发灵感的瞬间。</b></p> 娘 家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出生在一个条件算得上优渥的家庭,父母生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外婆排老三,头上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那时当地风俗女孩子都是送出去当童养媳,自家会抱养别人家的女儿来当童养媳。外婆这个被抱养出去的姑娘,从没有被阮家遗忘。九十多岁的外婆,到现在还有八十多岁的弟弟妹妹常来探望,二姐长二姐短,真是别样的幸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从小在养父母丁家长大,幸运的是养父母家把她当作“小姐”一样宠爱,她是同龄人中极少数的没有裹小脚的女性,因为她怕疼,养父母便依了她。听说没成家的时候,外婆每天出去打“字牌”,到了吃饭的时间,哥哥便大声喊“妹啊,回来吃饭呀!”养父母家的兄嫂到离世前,一直呵护照顾外婆到她成家生儿育女,她的侄儿侄女对这个姑姑都是敬爱如初,这份亲情甚至延伸到我们这一代人。(妈妈写的一篇《湖伯》中有详细记载)</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想,外婆的傲娇首先应该是来自于“娘家”吧,在爱中成长的人,是自带底气的。</b></p> 爱 人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被当作女儿养大的外婆,冲破了世俗的禁锢,不仅没有当童养媳,而且还实现了自由恋爱。1954年,过了25年无忧无虑日子的她,扛起了为人妻为人媳为人婶为人母的漫长而琐碎的生活重担。外公是外婆养父家的表亲,他们俩从相识、相恋、相守,到相敬如宾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一直都说外婆很有眼光,除了审美的眼光,还有选人的眼光。我的外公身上聚集了“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所有美好品质,特别是他对外婆的尊重、包容和爱护,让他的儿女们都会“羡慕嫉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的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是:家里餐厅有一张八仙桌,靠墙的一边上面摆着一排暖水瓶,几个水杯,两侧各放一张椅子。或是晌午,或是黄昏,外公外婆各坐一侧,我趴在面对墙的一方桌边方凳上,听着外公给外婆念各种信件,有他远在台湾的哥嫂侄儿的、有他的同事学生的、有他的诗友文友的……听着外公给外婆读他自己被选登在报刊上的诗作、楹联作品……听着外公跟外婆讲他此次出行遇见了哪些人哪些事……楼梯间炉子上铝制水壶里冒着热气,外公慢慢地讲,外婆静静地听,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初的“岁月静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家的房子门口有一块平地,每天早上外婆早起引火烧煤炉,在烟火袅绕的晨雾中,外公已经打开他的收音机,踱着步,收听《早间新闻》。外婆爱干净、做事慢,早餐时间总是很晚,外公从不催促责怪。早餐后外婆便去菜园里忙碌、去水塘边洗衣服、去水井里挑水……出去之前总是叮嘱我们不要去“中间房”打扰外公。中间房是外婆外公的卧室、也是外公的书房,还是外公外婆的祈祷室。这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家规,我们谁都不会去打破,外公便开始他退休生活每一天——读书、读报、写作……晚间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是外公持续到晚年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前的固定节目。外婆会端来洗脚水,外公泡完脚她再接着洗脚,擦脚布是用旧的洗脸毛巾,已经不止一个破洞还吊着须须,但是洗得发白,晒得干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负责家中的内外生计,外公负责所有的诗和远方,有外人会笑说外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外婆却倔强地一直守护着外公那张学生用的书桌的整洁有序,等待着远行的外公带回来的“外面的世界”。无论家里多么拮据的时期,家里最稠的那碗粥、存了很久的那个鸡蛋,都一定是偷偷藏在外公的碗里的。这也许就是“人间烟火”、“琴瑟和鸣”吧!</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的傲娇也来自于这份“双向奔赴”的爱情,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意识到这是“爱情”,我却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大半生的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源泉。</b></p> 子 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生了八个孩子,七个女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一个家庭里男孩的数量代表着这个家庭在方圆百里的社会地位,女孩子多的家庭是会被歧视的。所幸,福气好的外婆,不仅有位开明的丈夫,还有一位博爱的婆婆。他们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甚至对女孩多一份厚爱,对唯一的男孩子多了一份严厉。在缺衣少穿的日子里,靠着外公当老师的微薄工资,靠着娘家的支持帮助,靠着勤俭持家,靠着大的带小的互相帮衬,外公外婆的八个孩子,每一个都读了书,在那个年代都吃上了“国家饭”,都从曾经的乡村到了城市,成家立业,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社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而外婆外公,直到1995年,他们的老大——我的母亲完成从乡镇学校到城区学校的调动,举家搬迁到城里之后,他们才义无反顾地搬到城里,租住在孩子们的附近,至此,完成了一个大家庭从农村到城市的迁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我妈我舅我所有的小姨的眼中,从小家里是“严母慈父”的配置。我常想,若不是外婆强势而坚韧的性格,若不是外婆跟外公的妇唱夫和,这么个大家庭,恐怕难有今日的和谐景象。一碗水端平不容易,更何况面对年龄相近、性格各异的孩子们。谁都没有学习过如何做好父母,但都是倾己所有,活下来,好好过。</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妈是老大,作为大姐,家庭、父母都赋予了她多于他人的责任和期待。前半生无怨无悔的付出,她最爱外婆,然而又像外婆期待她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大姑娘一样,一辈子都在希望母亲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母亲。她们俩是性格最相似的两个人,也是相互最在乎彼此的那个人。70年来,她们俩都没意识到她们已经活成了一个人的状态,很多时候就像没跟自己和解的那个人,越是在乎越是有要求,她们俩在观念的拉扯中,相伴一生,谁也离不开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舅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在那个年代算是多才多艺了,笛子、口琴、二胡、棋类、书法样样拿得起,看似不理世俗生活大条的他爱花爱草会审美。外婆外公对他,爱之深责之切,给予了很高的期待,他这一辈子都在逃避,没有学会去表达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感,没有学会接纳平凡的自己。姐姐妹妹对于大家庭的付出,他总怕亏欠,嘴硬心软的舅舅,是外婆清醒时不愿承认的牵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二姨是“七仙女”中最称得上天生丽质的一个,她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父母、对儿女、对所有晚辈,她总是克己待人,最喜欢听二姨说:“你看我妈多精神啊!我妈……”二姨仿佛父母身边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孩子,哪怕受委屈受斥责,印证了那句“你的孩子永远比你想象中更爱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姨出嫁得晚些,也是家里最默默无闻付出的那个,无论是谁,只要需要的时候她就来了,也是三姨为外公送终的,外婆外公迷糊的时候,她就像哄孩子一般,耐心,有爱。都说厚德载物,三姨一定是有后福的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姨总说我像她,操心、劳碌的命。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在京城上过大学的孩子。年轻的时候照片被刊登在国家核心期刊的封面上,曾两次参加人民大会堂会议,还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天安门广场40年庆典”活动。一辈子从政,造就了四姨风风火火的性格。家里的大事,总是她站出来顶上,敢出头、敢担当、操心的是她,得罪人的也是她,让父母引以为傲的她担起了家里男孩子般的职责,外婆人迷糊了,常常念叨起四姨,问她要不要四姨回来,她仍是体贴地说:“不用啊,她脱不开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五姨是家里的才女,从小聪慧的她比其他姐妹多了几分叛逆,酷爱读书的她,从小就在书海中建立了自己的三观,也养成了特立独行的性格,坚持着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我从小如屁虫一样跟着当老师的五姨走了不少地方,到了不惑之年遇到难事还是习惯性与她商量、分析。五姨是姐妹中努力汲取着原生家庭中的爱,不断跟成长过程中的不完美在道别,通透地活成自己的那个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与自己和解,释怀……歌曲特别好听,犹豫了半天转发给六姨,愿善良包容的你内心充盈、余生幸福!”这是我去年发给六姨一段视频时的留言。她是家里唯一一个被抱养出去养大的孩子。当年外公受海外关系牵连,在干校劳动改造,外婆一个人带着七个孩子,家里家外,活下去都很困难,外婆的妹妹认识一对没有孩子的工人夫妻俩,人品很好,年龄最小的六姨被送去了城里。在那个时期,大家都认为是送孩子去享福了。六姨童年享受了养父母的爱,随着养母的早逝,一辈子生活得不算容易,但是她坚韧、乐观、善良。跟外婆之间的母女关系应该是因为性格的相似,立场的不同,一直都没有达到大家理想的状态。“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时间久了,大家便不再牵强劝解,姐妹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和睦相处相伴,不分亲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姨比我大5岁多,比我妈小20岁,是家里老幺,大家都认为外婆最心疼她,因为小姨出生时家里哥哥姐姐都已成年,家里经济条件好转,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作为父母,能力范围内能给予的疼爱自然会多一些。我总认为爱是双向奔赴的,输入的多,也就会自然输出。小姨也是大家公认的情商高,不仅是她自己,包括小姨父在内,在这个大家庭里,无论是对父母,还是对哥哥姐姐,甚至是对我们晚辈,他们给予了大家很多情绪价值,为人处事永远不急不躁,恰到好处,这大概是爱的滋养成果吧!</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儿女成年之后,一直都围绕在外公外婆身边,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两位老人是享受了天伦之乐的。特别是我任性的外婆,有主见有想法,哪怕是隔代有不同理念,儿女们都在尽量配合她的各种“安排”,践行着“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这是傲娇老太太的骄傲。</b></p> 磨 难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家都夸外婆有福气,她从不否认,常常感恩。她也极少提及生活中的不易,不说从娘家受宠的小姐生活,到婆家人口多生活拮据的转变;不提文化大革命时期外公的教师身份、十年浩劫时期因为外公家有海外关系遭批斗所受的苦;不谈“儿多母苦”的那几十年,甚至曾经受人歧视的过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经常因为“东西不放坏舍不得吃,坏了一定要吃”而受妈妈小姨们的“批评”。这些年来,外婆跟孩子们说的最多的话是:“你吃了没啊?”“做点吃的给你!”“你吃啊!你赶紧吃啊!”我们从小到大,去看外婆,她一定会在家里隐蔽的地方抠出她藏着的“好吃的”分给我们。这都是因为曾经经历的饿肚子的岁月,要省下所有的可以塞肚子的东西给孩子们所烙下的印记。小时候在老家,我们吃一些稀缺的零食,多的话外婆会安排分一些给邻居,少的话都让我们躲在家里吃,因为她怕出去别人看到了,分起来确实不够,不分她觉得不合适,怕别人小孩没有看着眼馋,大人心里不好想。老太太一辈子心思细腻替人着想,处事周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小到大,外婆大声呵斥我唯一只有那一次。老家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垃圾池,垃圾存满自行转运。隔壁家的小媳妇有些霸道,为了偷懒总是往外婆家垃圾池里扔垃圾,提醒过几次之后还是如此。有一天矛盾突然爆发,隔壁小媳妇仗着家里几个男将、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跟外婆发生口角,而且动起手,我从没有见过那种阵仗,看见外婆被打,立马“哇哇大哭”起来,本来正在跟对方抵抗的外婆,突然“河东狮吼”:“哭什么?我又没有死,哭什么?你怕什么……”然后,拿起铁锹,扬在头顶,拿出誓死抵抗的姿态,后来吓走了那个小媳妇。我可能是从那时懂得了“善良中也要有锋芒”!前几年,我搬家时整理一些旧衣物,外婆认真挑选了几件品质不错的,说是要送给XX,我一听,那不就是当年跟外婆发生冲突的那个人吗?我偷偷跟小姨说起往事,小姨们都不知道有这码事,只是告诉我,X X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日子过得很艰难。</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的傲娇来自于生活的磨砺,也来自植于内心的倔强和善良,生活艰难时我不怨,生活优渥时我不炫,你强时我不惧,你弱时我不欺。内心的强大才会映出脸上最好的风景。</b></p> 信 仰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外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据说外婆小时候上过教会学校,曾经认识《圣教日课》上所有的文字,后来因为琐碎繁重的生活重担,忘记了很多字。孩子们长大后,外公经常给她读读《圣经》,帮她找回了一些记忆。我的外婆,不太识字,但能用方言背诵大段大段的经文,而且经常能说出一些文绉绉的词语,还能条理清晰地讲出不少人生哲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这么多年,老人家每天都在家祈祷,感恩当下,反思自我,祈祷家人的平安顺遂,祈祷社会的和平稳定……从前在老家,交通不便,教会大的节日,外婆外公半夜起床,带着家里老人和孩子一家老小浩浩荡荡步行几个小时去附近教堂参加弥撒。后来到了城里,每个周末,两个老人自己倒公交,上上下下去教堂听神父讲道,相互扶携,风雨无阻。年纪大了,家里孩子只要有空,便开车接送他们去教堂参加各种仪式,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好的陪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对于信仰,外婆不像外公一样博览群书,懂得那么多的道理。但她知道信仰是敬畏,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永远不干。她知道信仰是善良,一辈子与人为善。她知道信仰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做错的事情要及时反省及时改正。她更知道信仰是感恩,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她觉得都是最好的安排,欣然接受,遇到难处她会觉得是人生路上的必经考验,生活中得到点滴的幸福和美好,她都时时感恩……这个近百岁的老人,到弥留之际还在教育她的子孙后代要感恩、要团结、要低调做人、要认真做事……</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信仰,让一名旧社会的普通农村妇女内心充盈地走过了自己平凡的一生,让她自己与文化差异甚远的爱人同心同德相知相守了半个多世纪,让没有任何教育理念的她将一个大家庭几十口人凝聚在一起,让她永远保持一颗悲悯之心去帮助她能帮到的人……这些,都是我们家老太太傲娇的资本。</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