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冈石窟，一座刻在石头上的王朝

布衣江南

五万尊石刻，绵延千米的庞大群落，从公元5世纪出发，一路逶迤而来，氤氲弥漫于历史的画卷。它是万里长城最奢侈的观景台，是浩瀚北国最壮阔的博览馆，是大美山西最厚重的说明书，它，就是云岗石窟。

说起来，行前还是做过不少功课的，但面对一整座两头都望不到边的石窟山，什么昙曜五窟，五华窟，双窟，音乐窟，还有那些最大的，最高的，最美的，最萌的佛呀，菩萨呀，供养人呀，它们都藏在哪个窟，窟里的哪个位置呢？

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得，还是凭常识判断，朝着那几个搭了屋檐，包了门头，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洞窟，一头扎了进去。

哇呜，一尊巨佛就这样劈面而来。

仰头，再仰头。穹顶之下，巨大的佛像结跏趺坐于洞窟中央，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佛像从头部到佛座，均敷泥施彩，其服饰形态飘逸自然，嘴角微微上扬，容颜庄重慈祥，观之心中一凛，而后又会心一笑，仿佛久别重逢。

看了又看，忽然发现阁楼第二层东侧有一尊坐佛，长眉细目，肉髻高耸，挺直的鼻梁，配上浅笑上翘的嘴角，宛如沉静的莲花，说不出的清秀典雅，让人沉醉其中。

忍不住跑去门口看标识牌，原来这就是第5窟，孝文帝献给父亲献文帝的佛窟。真是天意。第一眼就让我看到了云冈最高的佛，最美的佛，而开凿它们的也是我最喜欢，最敬仰的孝文帝。

孝文帝，你出生没多久就被立为太子，祖母冯太后为巩固权势，将你的生母按宗法赐死；你的父亲23时也企图摆脱冯太后的控制，最终在宫廷斗争中败北，被毒死。相信你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被这些爱恨所撕扯，但胸怀远大的你还是以自己作为帝国表率，向子民展现了对太后的无上孝道。

你5岁继位，在铁腕祖母的扶持和教化下，终于成为改变华夏历史走向的孝文帝。或许，连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当你放下个人执念，当你迁都洛阳，并在洛阳完成鲜卑民族汉化的改造，当洛阳成为世上最伟大最美的城市，那个山堂水殿，烟寺相望，五州川水围绕的云冈，便开始了它千年的守望，此后，唐宋元明清，一众佛心历尽了刀劈斧凿，一尊尊开悟的石头修成了佛，武州山就是那个持戒者，它趴在大同的脊梁上，长成了一种精神，一种民族心理，一种文化图腾。

孝文帝，你成就的是云冈最后的辉煌，也是永恒的辉煌。

行前为第6窟做足了准备。

华美无比的第6窟，是孝文帝献给名义上的祖母冯太后的。整个石窟富丽堂皇，是最热闹，最华美，最非凡的佛国世界。可惜，天不遂人愿，第6窟正在维修，只能通过外面的海报，管中窥豹。

冯太后何许人也？孝文帝为何要把最华美的佛国世界献给杀害自己父母的人呢？ 别急，让我们进窟去找答案吧。

第7第8窟，是双窟形制。走进去，看见有不少二佛并坐的造像，意指二圣共朝。被称云冈6美人供养天，笑意沉静，姿态优雅。手持乐器的伎乐天空中漫舞，动静对比，意趣非凡。来自婆罗门教的神祗人物，五头六臂的鸠摩罗天，三头八臂的摩西首罗天，骑着孔雀和神牛，夜叉圣灵围绕，惬意洒脱，生动温暖。

第9第10窟也为双窟，门头有古希腊艾奥尼克梁柱，摩尼宝珠拱门，门廊上有仿汉殿堂，呈现出多元文化的杂糅共生。同样位置，再次出现6美供养天，驻足其下，心生感动。

最让我惊喜的是12窟。仰头一看，妈呀，众多伎乐天，欢聚一窟，好像在开音乐会。他们或羌笛，或排箫，或琵琶，或腰鼓，个个神情欢乐，姿态曼妙。 C位上的那个红裙指挥，更是弹指扭腰，气韵卓然。忙不迭嘱咐同伴，快，定焦，放大，咔咔地拍。生怕一眨眼，一错身，一抖手，这场穿越千年的长歌欢舞就消散了。

显然，从二佛并坐，到6美供养天，再到欢聚一窟的伎乐天，无不呈现出一种女性的视角，女性的丝滑，女性的柔和与温暖。

没错，从第7窟到12窟，就是冯太后继昙曜法师之后，所开启的武州山中期的佛窟工程。

冯太后，你用悲悯的情怀，海纳百川的果敢，在武州山上雕刻佛国的样子，并把自己隐喻其中，是在救赎一生的功过是非吗？

公元435年，北魏灭北燕，你作为末代公主入宫为婢，14岁遇见太子，16岁册封皇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文成帝25岁溘然长逝，失却夫君护佑，朝野一片诡谲，求生欲把你迅速蜕变成野心权谋的太后。你无情果敢，也期望美好；你冷酷沉稳，也满含悲悯；你胸怀远大，着力变革；你颁布均田令，使国泰民安，政通人和；你把孝文帝培养成了王朝期待的样子，你把人生的遗憾献给了佛国救赎。

冯太后，或许，在1500年后的今天，你又一次来到佛窟之下，仿佛听到天乐渺渺，恍如隔世又隔世，繁华显赫早已灰飞烟灭，只有当年佛前一愿，化成了北魏永恒的笑意，万古流芳。

出12窟，继续往前，掠过13、14、15窟，径直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昙曜五窟。终于等到昙曜法师了，最后登场的，果然不一般，不然景区为何将其安排在参观拜谒的最后一站？

昙曜法师，公元439年，北魏太武帝拓拨焘灭北凉后，您和3000多名僧侣被迫从故土东移至平城（大同），路过武州山时，您可曾想过21年后，您将作为帝国的沙门统，开始开凿流芳千古的昙曜五窟？

太武帝灭佛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无辜被活埋的僧侣，被焚毁的寺院，常常在深夜震颤您的内心，悲喜不惊的您深知，唯有获得皇权背书，才可以以帝国之力，用最浩瀚的形式，在无垠时空将佛的精神传递下去。您提出，以北魏开国5位皇帝作为佛像模版，获得文成帝拓跋濬的欣然支持，从此，您长期驻扎武州山，一边译经，一边开启震撼千年的伟大佛窟工程。

五窟开凿完不久，您感觉自己天命已成，人世间的一切于您如空花幻影，于是，您远离皇权斗争，仙游而去，从此消失无踪无影。

在第20窟大佛前驻足仰望。巨大的佛像就这样无遮无拦，暴露于五州山下。那造像有点剽悍，有点清冷，有点粗粝，有点异族风貌，却又是那么雄浑大气，那么开阔自由。有人说这是开国皇帝拓跋珪，也有人说这是灭佛的太武帝拓跋焘。悄悄睇了一眼四周，发现并未有人去认真求证。或许人们的内心一直在躲闪，在逃避着什么。毕竟连救苦救难，神力无边的佛祖也未能逃过为皇权背书的命运，想想也是意难平。想必昙曜法师的消失，也是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吧。又或许，王朝与佛主自古就是相互借力，彼此成全？

那叮叮当当，一锤一锤，凿进石壁，凿进山的腹中的，是虔诚，是慈悲，是大愿，但又何尝不是一个民族，一个王朝，完成自我开化，吞吐万汇，兼纳远近，烈烈扬扬，走向兴盛的封印呢？在它的身后，我仿佛看见，一个更盛烈的大唐正向我们走来。

致敬，云冈；致敬，北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