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里的父亲 . 1

柯 夫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60年代在重庆的全家福</span></p> <p class="ql-block">  2009年春节才过两天,我就带着小女儿踏上了成都至长沙的K578次列车。</p><p class="ql-block">  这趟车是专线列车,10:30分从成都北站发车,第二天早7:30分抵达长沙,除了车厢洁净,机车线路完全实现电气化以外,它的里程较之以前的周转线路大大缩短,方便快捷,同时,也省却了旅客往来从成都到长沙还要在株洲深夜转车的无限烦恼。时间真快呀,10多年前,当我独自带着大女儿娅莎从长沙她姑妈那里返回四川那天,坐的是晚上11点过的车,记得父亲一脸倦意,却执意亲自到火车站送别我和孩子,未曾想这竟成与父亲的生死永诀;那晚,在株洲车站中转,在冰冷的站台上用行李搭成了个简陋的软卧,女儿脸上挂着满足,就在滴水成冰的寒冷世界里美美地进入了她童年的梦乡,这一切历历在目,竟是那样刻骨铭心,记忆深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文革前在成都的全家福</span></p> <p class="ql-block">  湖南是我老家,在填履历表的时候,我都会在籍贯栏郑重填上:湖南衡山。这地方是父亲的父亲生活的地方,也是父亲出生的地方。而我却在重庆出生四川长大,对老家印象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父亲关于湖南人“怕不辣”的生动讲述当中,我是个湖南籍四川人,或是在四川出生的湖南人。初中上政治课时,在毛泽东主席撰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惊讶发现还果真有衡山这个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故乡是我心头一股莫名的骄傲。对我来说老家只是一团朦胧的意识,一段绒绒的思绪,一张始终买不到的船票,也许它就是一个地名一座山吧,至于它的地形地貌究竟什么样,是东西走向还是南北走向?还是坐南朝北还是坐北朝南?一概不知道。</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父亲和他的学生们</span></p> <p class="ql-block">  读初中时,意外得知父亲接手了一项绘画任务,凌晨起夜,发现父亲在狭小的屋子里已经铺开战场。父亲似乎并没有太多绘画天赋,只偶尔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潦草素描而已,一辈子忙忙碌碌,是教政治经济学一类课程教师,好像没有多少与绘画打交道的经历,而这次,他接手的可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简言之,是学校要他画一幅巨幅画像,绘画具体位置选在学校教学中心,它面对一块宽大平整的水泥地面,中间是标准而又划了精致白线的篮球场,与之匹配的操场两端各有一尊被磨得蹭亮的篮球架,左右两边分别还有两块篮球场一样大小的空地,没划线,是方便老师及领导还有孩子们锻炼身体,做第四套广播体操跳橡皮筋的地方。靠近老钟家右侧有很大一块闲置墙壁,在红卫兵革命攻势最猛烈时期,这里是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掩体和壕沟,一块没有硝烟的战场,其主要价值用于张贴造反派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它大约十多米长,四五米高,不久前,这墙上还是横七竖八,满带浓重火药味的大字报大标语,周边有几张让人印象深刻,几乎喷饭,画着走资派及地富反坏右猥琐模样的夸张漫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军委航校石家庄训练大队</p> <p class="ql-block">  而再过几天,这里将有一幅毛泽东主席和林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巨幅画像赫然矗立,它是伟大时代报刊杂志上高频出现的视觉经典,但凡参加过这场伟大革命的中国老百姓无一没有深刻的印象,它是一项政治任务,不容半点差池和瑕疵。它不像刘成华创作那幅<b>《毛主席去安源》</b>的油画,可使用许多浪漫的艺术加工手段和方法,欣赏者有很大想象空间;而这幅画却不太一样,它几乎就是一幅翻版照片。再者,师范校从事美术教育的老师不在少数,最后入选者却是一位半路出家的政治老师,让人费解,该不是谁在背后突施冷箭,提前挖好了坑,安了心要大伙儿看看父亲的尴尬和笑话?而他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组织上的莫大信任,“我要没把握,岂不自己打脸,给自己难堪? ”他没退缩,也没过多解释。父亲并非绘画科班出身,在大学期间,除繁重的课程外,还要以实际行动投入到政治运动中去,上世纪50年代后期,座落于山城重庆小杨公桥的西南政法学院,出现的不少带有强烈时代印记的美术作品都来自一群活泼热血的青年学生,父亲也在其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父亲在高校的“总结”</span></p> <p class="ql-block">  时隔不到十年,他却要独自操刀,站在脚手架上,在面对眼前一大幅将要展开的壁画时,很难想象,那在他心底里一直涌动的殷殷热血是否形成了难以抑制的汹涌波澜?客观地说,当时周围不少人都缺乏父亲那样的胆魄和担当,即使过了好几天了,仍没见父亲焦虑,反而却见他不慌不忙,似成竹在胸。有天深夜,他在家里安装好从学校借来的投影幻灯机,然后,再把事先拍好的照片底片倒着放进舱室,霎时,毛主席和林副统帅那张经典照片就出现在我家墙壁上,彩色照片自带颜色,放大缩小游刃有余,他根据需要的大小,上墙铺上白纸,开始虔诚地打格,再一笔一划将人物的轮廓及阴暗局部关系用铅笔线条标识出来,做一次初步的画面勾勒,而后,这幅画的草图就有了雏形。在按照墙壁大小确定位置后,去外墙上打上大格子,就这样,一边看着手中的草图位置,一边对比修改墙上大格的线条位置,不敢疏忽,最后,竟在外面大墙壁上1:1复原了手中那张草图,接下来几天的程序就是着色,对比原始照片调色,虽有差异,但色彩的轻重处理,和对伟人神韵的理解则要通过笔尖的轻重缓急来实现,这是每位创作者笔上功夫和其艺术天赋才能决定得了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该幅作品完工后,不仅取得广大师生一致好评,而且,与伟人巨幅画像连接的一片台阶过道,正式成为学校开会的主席台,装上侧幕条,利用原有1米多高的石基,再加上自带一个气势恢弘的彩色背景,谁看了不说是个妥妥的露天会场。没想到,这竟成为父亲一生中,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除了寒暑假,学校正常运行期间,如果不是太大的集会或学校的文艺演出,一般都会选择在这里拉开帷幕。</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干部班</span></p> <p class="ql-block">  1975年高中毕业,在家里第一次感觉暑期漫长,到8月15日这天,没有锣鼓喧天的欢送仪式,更没浪漫的依依惜别,只有一脸沮丧的父亲和其他几个家长一起,坚持要送我们到落户的地方,看看农村插队是啥样。一路颠簸,坐着慢悠悠的长途公共汽车顺利到达普格县,从州府到此大概70公里,距离不算远,父亲坚持送我,让我受宠若惊,也觉得奇怪,他是老师,可从来没这样关心过我呀,他的学生很有出息,有当州长的有当公安局长的,在凉山还有大量一线人民教师和医务人员都曾做过他的学生,这让老人家倍感欣慰骄傲。唯独儿子让他头疼不已,伤透了脑筋,棍棒下面出天才是老人家确信的黄金定律,所谓教育方式不是放敞,就是捆起来暴揍一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了,都还不长记性。</p><p class="ql-block"> 这一家子随着父母的命运跌宕被充军被发配,从省城坐三天长途客车来到偏僻的,还是满目疮痍的大凉山,而这时他们儿子,又要被“发配”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身为父母他们会怎么想?一定五味杂陈。下乡之前,父亲把我领到师范校不远的一眼水井旁,在它后面有两根粗大且修整过的怪异圆木竖插在地里,原本朽木不可雕,现在却派上了用场,用铁丝固定住一根粗大的楠竹,它的一端捆缚一块巨大砂石,而另一端在一根长绳下面绑了一只铁皮水桶,利用杠杆原理即可方便省力地把水从深井里打上来。旁边,有一排水泥砂石搭建的洗衣台,父亲手把手教我洗衣服,我家两姊妹,我是儿子,一般在家就干些重体力的粗活,比如挑水劈柴,从来没有洗过衣服,这天,父亲一边给我示范洗衣要领,一边絮絮叨叨给我讲了很多社会生存的道理,在我记忆当中,他是第一次这样客气地,长时间地,有耐心地跟他儿子讲话,看我差不多了,他说,“伢子啊,人生道路从这里开始,以后全靠自己了”。这是大实话,但多辄的命运是否会把他们背负过的灾难再度降临到他们儿子身上?谁也不知道,只有闭眼祈福吧。苍天有眼,这是巧合还是天意?45岁的父亲身体力行,坚持要把儿子送到满是茅草屋的普格洛乌沟,送到生产队,送到贫下中农手中才真正放下了那颗忐忑不安的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父亲给农村儿子的信</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青春年少时,即怀揣一位国民党少将叔父资助的十块大洋赴湘府长沙读书闯世界,未曾解放就投身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1949年,在长沙岳麓山下湖南大学就读期间,参加党的地下外围组织,后在中央军委航校石家庄训练大队,军委民航第一航空学校,及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干部班训练和学习。至今,书柜里仍存有父亲的一本由华北军政大学政治部翻印,刘少奇同志繁体竖排的官方书籍《<b>論共產黨員的修養》</b>,父亲钢笔署名,第九組鄒陽,一九五O年十月於石家莊等字样,那年父亲青春年少,刚好20岁。50年代中期,父亲砥砺前行,一举考取重庆红岩村歌乐山下西南政法学院(即今天西南政法大学),4年后拿到一本由公安部长赵苍壁签发的毕业证,辗转于成渝两地的高校“重庆钢铁学院(后四川冶金学院),四川师范学院,四川省财政学校”和凉山共大,西昌师专,四川畜牧兽医学院,西南大学等校任教,几十年来,一直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传奇累累,桃李满天。父亲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飞鹤仙逝,享年63岁。</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人的生命如同一个巨大盘旋的圆,有时,我真想去看看这个生命出发的原点!而在我30岁以前,它竟是一个难以实现的奢望。在十多年前,父亲生命出发的原点未曾见到,倒是与大女儿懵懂见到了父亲生命的终点;不同的是相隔10余年,这次返湘身边又多了一个爷爷未曾见到的扎毛根儿的小姑娘,她是他老人家的小孙女——东方妹妹,她紧抓着父亲的手,满怀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情前来拜谒墓中这位未曾谋面的祖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在狮子山四川师范学院</span></p> <p class="ql-block">  我和姐姐侄儿小女先后跪下磕头,告慰父亲,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没得架吵,平静安详!</p><p class="ql-block">  这天,是公元2009年1月28日,距父亲79岁诞辰仅仅过了几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在凉山州昭觉照相馆留影</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55, 155, 155);">在重庆和父亲母亲</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东方妹妹在国外留学</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