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街•1949年5月

耕墨

作者:俞根木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49年5月,中原逐鹿大势已定,解放军穷追猛打,国民党军节节败退。这年5月3日,金华东市街一带汽车轰鸣,人声鼎沸,大批头戴钢盔手持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兵忽然涌入。原来是国民党李延年兵团从南京江防败退到金华。该兵团原辖四个军,跟解放军几番较量后,损失惨重,残部准备在金稍作休整,再汇合守军一起退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随军物资太多,李部在金期间四处抓夫,金华男性青壮年人心惶惶,东躲西藏。那时,大姐已8虚岁了,乖巧地听从大人嘱咐,整天坐在家门口的石板台阶上放哨,看见有穿军装的人走过来,就向屋里的父亲发出信号,父亲立刻躲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部在金华滞留到5月6日开拔。最后一天夜晚,一名脱离战场到金华寻找妻子的国民党军官来敲我家的门,询问他妻子的下落。我家建于清代的四合院未被日本鬼子拆毁前,这名军官的妻子曾租住在我家。父亲告诉这名军官,他妻子现住在螺蛳巷。这名军官一再要求父亲带路,母亲坚决不同意。军官说凭他身上的军装保证送父亲平安回家。忠厚善良的父亲被说服了,带着这名军官找到了他的妻子。这对夫妻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久不分手。久站一旁的父亲不知所措,只得独自往回走,走到离家仅几百米的东市街口拦路井时,不幸被一群国民党兵拦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出门后,奶奶和母亲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归来,心急如焚。母亲连夜四处寻找。天蒙蒙亮时,在梅花门上浮桥头看见一大群百姓坐在地上,四周是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母亲奔过去一看,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悲伤的父亲。父亲看见一夜未眠、疲惫不堪的母亲,愣住了,凄凉地说了一句:“我被抓夫了……”再也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急忙赶到螺蛳巷,要那名军官去解救。那名军官去说情,李延年的部队不买他的账。他登门道歉,看见大姐坐在家门口哭泣,内疚地抓了一大把银元塞给姐姐。姐姐将银元摔到大街上,哭叫着喊:“我不要白洋(银元),我要爸爸!我要爸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这对夫妻不见了踪影。1992年,那名军官的妻子回金华访旧时,专程来看望我母亲。当年她离开金华后到湖南衡阳安家。交谈中她没有提起她丈夫,母亲也不便问起。这是后话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5月6日,国民党部队开始撤退,东市街和梅花门到处是穿黄色军装的士兵,绵延不断的队伍经上浮桥过江向永康方向奔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赶到桥畔寻觅父亲,只见人流不见亲人,双泪直流。成排的汽车辎重、骡马铁蹄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士兵队伍压向上浮桥。有的士兵知道此去路途遥远,还没迈上上浮桥就开始精简行李,举着崭新的军毛毯和笨重的军皮靴问母亲要不要。母亲哪有心思要这个,木讷地摇摇头。“扑通”一声,士兵果断地将毛毯、皮靴扔进了江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华城被抓夫的老百姓挑着担子,在刺刀的威逼下,丢魂落魄地向千里之外陌生的大海奔去……领队的国民党军连长看到父亲个子小又似读书人,让他挑两捆电线。父亲后来对我们说这不是最重的一副担子,有的挑夫因担子过重,倒在异乡路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昏降临婺江的时候,李延年的大部队逃离金华城,部分后勤机关人员在深夜出逃,被赶到的解放军堵在上浮桥。当天深夜,解放军二野十二军三十五师从兰溪方向赶到金华城郊,兵分两路,一路包围城西的金华火车站,一路隔江守卫东市街上浮桥。守在东岸桥头的是一〇四团一个加强班。据加强班班长马召喜在 1989年的文章中回忆:“我带三挺机枪、20多名战士负责守住上浮桥。凌晨三四点,有一股敌人企图过桥,立即遭我机枪猛烈阻击,很快龟缩回去。”退回城的国民党军从东市街南口逃向东市街北口,准备从旌孝街义乌门绕道走,仍被堵住,天亮时都成了俘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堂堂的京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上将的亲嫂嫂及她的二子一女在乡下也没能撤离。汤恩伯那时忙于“守卫大上海”、把中央银行黄金运往台湾。而李延年的另一个头衔是京沪杭警备副司令。汤恩伯的嫂嫂晚年迁到东市街东阳会馆与我大姐为邻,“文革”期间历尽坎坷,在那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岁月。她的两个儿子有幸遇上改革开放年代,落实政策调回金华城。1949年5月7日凌晨,寂静的夜空响起几阵枪声后,万籁俱寂。解放军二野十一军三十三师也开进金华。天亮后,东市街居民打开房门一看,哇!街上躺满了抱枪而卧的解放军。顷刻间,整条东市街都沸腾了!解放军争相为居民挑水、打扫街道,双眼井四周熙熙攘打水的解放军排成长长的队伍,家家水缸满满的,青石板鹅卵石路面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东市街双眼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解放军发现了坐在我家门前台阶上啼哭的小女孩--我的大姐,纷纷围上来询问缘由。得知情况后,一位干部模样的解放军宽慰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马上就要追击了,一定把你父亲救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被抓夫后,母亲经常到东市街口、上浮桥头眺望。那段时间,常常是母亲、奶奶在屋中流泪,大姐在门口痛哭,二姐刚出世不久,家中只留下女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说父亲挑着担子跌跌撞撞随国民党军南奔,风餐露宿,遇上枪声大作子弹横飞时,还要弯腰弓背紧抓重担拼命往前跑,身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日夜,走到福建省境内。在登船驶向大海的前夜,父亲哀求连长放他回家。连长看着父亲孱弱的病体,也不想让父亲成为累赘,终于“开恩”放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归途中,父亲在一艘渡轮顶层甲板上听到有人用亲切的金华乡音叫他的名字:“俞忠豪!俞忠豪!"抬头一看,竟然是同一天被抓夫的东市街小井巷的阿喜!两个金华老乡紧紧拥抱,大哭一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喜是工人出身,体格较健壮,国民党军不会放他这个正劳力走。他是头一天晚上藏在老百姓家里,在那户人家的帮助下,待部队开拔后才逃出来。那时两人身无分文,父亲虽已落难却爱面子,不好意思去讨饭,途中都是阿喜去乞讨。两人一路讨饭回到金华。新中国建立后,父亲和阿喜又有缘在同一工厂工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姐姐最先发现从东市街口方向走来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很像父亲,飞快回家报信。大家奔出房门一看,果然是他!皮包骨头,仍穿着被抓夫时的白衬衫,又脏又破,已找不到一处白色了,脸上的胡子从被抓夫起就没有刮过,简直判若两人。大家都说不管再大的磨难能活着回家是大幸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慰问。与父亲同时被抓夫的其他家属得知消息也赶来探听亲人的下落,其中有一个东关人的家属多次来我家打听消息。可惜,那群被抓夫的金华人一直没有音讯,就是在海峡两岸恢复往来后,也没听说他们回归故里,这群金华人的最后行踪一直是个谜。</p> <p class="ql-block">原载《金华日报》2012年5月7日第九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