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两位先生

黄山黄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在南昌中学的同学群中,读到了郑建华学长的两篇纪念老师的短文,读后颇为慨然。有读过建华兄文章的学长评点说,文章写得生动、形象、风趣、幽默。我以为,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揭示那个年月的荒诞、苦涩和辛酸。现将两篇短文合为《追忆两位先生》一文并转发如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追忆两位先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郑建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忆过往,总觉得自己的文字驾驭能力,得益于中学期间三位语文老师的教诲,其中的刘文鑑和周耀光两位先生已经作古,时值清明,写上几句,以示纪念。</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老师刘文鑑</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65年,我升初二了。来接我们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便是刘文鑑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中等个子,皮肤黝黑,极瘦,头发稀疏但梳理得很整齐,脑门宽大且锃亮。他戴一副秀郎架眼镜,镜片极厚。他的右手多长了一个手指头,在大姆指外还长有个发育不完整的第六个指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是哪里人,我们始终不知道。他听得懂上海话,却不会讲,平时是用普通话与我们交谈的。但是他会说流利的四川话,据他自己说,他的学生时代是在抗战的大后方度过的,每每讲到此,总显得很自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的烟瘾很大,从外表上可以看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和手指,同他讲话时总可以闻到浓浓的烟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多大年纪,也始终是一个迷。从他的行为举止看,似乎还很年轻,篮球场上也会去凑凑热闹,学校开运动会他会去参加赛跑,但从他的外形看,脸上皱纹已不少,牙齿也不全,似乎已经上了年纪。有一次他带了个学龄前的小男孩来学校,说是他的儿子,由此推断,他也就四十来岁。同学们背后都管他叫“刘老头”,他想必也知道,但也不计较什么。文革中有人贴他大字报,说是隐瞒年龄、隐瞒历史,但毕竟只是仅由外形推测而来的一家之言,最终也不了了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的特点是行事高调,他当班主任,事事要求争先,他也总认为他的语文课是上得很好的,还多次以“我走过的路”为题,向同学讲述他在大后方求学的经历,大有“老子抗战八年”的豪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对学生要求很严,会在课堂上大声训斥学生,甚至会大喝一声“出去”,把犯错的学生赶出课堂。由于他牙齿不全,讲“出去”两字时有漏风,发出的声音相当独特,我们会在背后学他。不过这种情景仅发生在课堂上,下课以后,他与同学相处得还是很友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一名同学被他当堂训斥一顿,临了还加上一句“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次”。那名同学紧张了好几节课,放学后惴惴不安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居然是让同学搬个椅子坐下,和风细雨地谈了几分钟就完事了。后来那个同学似乎终于悟出道理来了,说办公室人多,一旦顶牛,大家都下不来台,老师的面子自然比学生更重要,所以就这样糊过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的前额宽大,又戴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头型与蜻蜓有几分相似,我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蜻蜓头”。班里一位爱好美术的同学按他的外形画了一幅蜻蜓的卡通,夹在课本中,这在当年也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了。不料上课时竟被他发现,他不动声色地把这张画收入囊中,那位同学紧张了好几天,结果却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后来那位同学成了专业的美术工作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还富于幻想,他渴望有一辆脚踏车,可当年脚踏车极贵,而且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刘老师感慨道,如果哪一天能生产出塑料的脚踏车就好了,既轻巧又便宜,我们都笑他异想天开。当今,确实有了塑料的脚踏车,不知刘老师最终骑上了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老师当班主任的时间不长,一个学期不到,他便另有重任,被抽调去参加“四清”工作队,到农村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了。城市里的教师长时间去农村工作,天天住在农民家,算不上是好差使,况且当年的农村条件很艰苦,绝不是现在的农家乐。但能够参加工作队,是政治上受组织信任的标志,这在当年是尤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他还是欣然前往了,他与我们班的同学告别时,仍是以一种极为自豪的神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半年以后,文革开始,学校不上课了,刘老师的“四清”生涯也告一段落,他也被贴过几张大字报,但没有多少可上纲上线的内容,因而也没有带来太多的麻烦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毕业后,他还在当他的语文教师,但似乎不再那么高调,也不太引人注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近日在中国文学网上,读到一篇回忆陈邦本先生的文章,陈邦本是中华职业社的重要成员,当年曾在四川办教育。文中讲到他的女婿叫刘文鑑,是四川人,当过教师,年龄也差不多,似乎与我的老师有几分相象,是同一个人,还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便不得而知了。</span></p> <p class="ql-block">  两位先生在这所中学任教多年,但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耀光先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65年,我初中二年级时,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刘文鑑调走后,周耀光先生来接替语文教学,原来担任副班主任,教数学的沈老师当了班主任,耀光先生当了副班主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耀光先生四十多岁,中等个子,戴副近视眼镜,嘴唇有点偏厚,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上起课来中规中矩,语音标准,语调平缓,一丝不苟,但没有什么激情,也不引人入胜。他的板书标准而清晰,但算不上漂亮。与刘老师相反,耀光先生的为人极其低调,从不谈及自己的过去,更不会炫耀自己,甚至要刻意回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据说耀光先生毕业于复旦大学,这在我们这所初级中学里算得上是高学历的了,他的工资有一百多元,比校长还要高一点,但耀光先生的生活很拮据,原因是靠他吃饭的人多,上有老母亲要赡养,还要供养一个未成年的妹妹,妻子无业,又生了六个女儿,一百多元工资十个人一分便落到贫困线以下了,我们戏说他家是一个男人养活九个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正因为这个缘故,耀光先生只能是节衣缩食了,中午饭总是要走回家中去吃的,有事外出也从不乘车,全靠迈开两条腿步行。耀光先生不仅经济上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在政治上的压力也不小,他的妻子解放前在警察局工作过,解放后被清除出来,属于历史反革命,耀光先生还背了个反革命家属的沉重包袱。面对历次政治运动,他更是小心翼翼地做人,认认真真地教书,只是偶然也会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笑话,或者露一手自己的才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班级里开联欢会,邀请耀光先生来个节目,他答应了,那天他特意穿了一件毛料制服,带了个口琴来表演,他口琴吹得很好,应该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还谱了许多曲子。一次语文课上,有个同学把袜子的量词“双”与手套的量词“副” 搞错了,耀光先生便调侃说“现在手脚不分,将来敌我不分事情就大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班里有个同学姓汤,绰号叫汤团,有一次汤同学在语文课上拿了个乒乓球在玩,给耀光先生看到了,耀光先生故意逗他,说“你手里的东西我看到了,是白白的,圆圆的”,汤同学大叫“老师提绰号”,耀光先生不动声色,回过头问大家:“乒乓球是不是圆圆的,白白的”,引起教室里一阵哄笑。有的同学也会拿耀光先生开玩笑,下课后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边走边喊“耀光耀光勿灵光”,耀光先生明明是听到的,也装作没听到一样,不加理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耀光先生的家我去过一次,那次是耀光先生病了,下课后几个学相约去探望他。他家在重庆南路一条叫太仓坊的新式里弄中,在当时居住条件还算是不错的,因为家里人多,也并不宽敞,但很整洁,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革开始后,耀光先生自然不会成为积极分子,不过也没有受到大的冲击。那时,被裹挟在那场大潮中的他,会用装聋作哑的办法来保护自己,试图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战战兢兢地度过那段艰难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次,学校举办一个学习班,是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耀光先生也被通知去参加了,当时参加这个学习班的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文革中的积极分子,另一部分是被认为有这样那样问题,但还不属阶级敌人的人,如摘了帽的右派分子,杀关管人员的配偶,有剥削历史的人等,耀光先生显然是属于后一类人。那天我作为学生参与管理的代表,也在其中。虽然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学习讨论,但彼此心中明白,谁是动力,谁是对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主持学习班的教师说了开场白之后,耀光先生居然抢先发了言,内容全是从报纸上摘下的套话,并用运动积极分子的口吻说了不少大道理。一名调干生出身的教师是以积极分子的身份参加学习的,他反倒坐不住了,冲着耀光先生说,有的人来参加学习,把自己的身份也给忘记了。耀光先生尽管脸色很难看,但不作任何辩解,装作无事一样,因为他讲的都是报上摘来的,那些运动积极分子也拿他没有办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毕业离校后,还与耀光先生相遇过两次,但都是在很尴尬的场合,仅是点了一下头,以示我们是嫡亲的师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次是我回学校看望老师,看到耀光先生沮丧地坐在一间小房间里,旁边几个老师在劝他想开点,要对家庭负责,做了不负责任的事情,更讲不清了。他也看到了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我赶忙退了出来。后来其他人告诉我,耀光先生怕受到什么案件的牵连,跳了黄浦江,但他会游泳,一时沉不了,反被救了起来,送到学校里,后来让家属给领回去了。</span></p> <p class="ql-block">  两位先生在这栋教学楼教书育人长久,但没有留下他们和学子的任何合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过了几年,好像已是在文革结束以后了,我去母校,在校长室里与校长聊着,耀光先生气呼呼地跑进来,对校长说,学生这样不尊重我,这书我没法教了。耀光先生看到我在,依然是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在这种场合,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也不好马上离开。校长劝慰了耀光先生几句,说是小孩不懂事,不值得与他们计较,听了这话,耀光先生的气似乎消了点,转身又回去工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耀光先生走后,校长告诉我,耀光先生改教英语了,几个调皮的学生去问他,“黄浦江”怎么翻,再问他“跳”怎么翻,有意去揭他的伤疤。校长说,当然要批评学生,可耀光先生当年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呢?话语中充满了婉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92年我调了单位,正好有一位同事也住在重庆南路太仓坊,便向她打听耀光先生,她正巧曾与耀光先生住同一幢楼,她告诉我,耀光先生已经故去了。据说耀光先生的晚年还是不错的,他退休后还常常帮居委会出黑板报,几个女儿读书都不错,有的还出了国,后来他的太太腿脚不太灵便,耀光先生照顾了几年,在他太太故去以后,耀光先生突然走了,可能是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总之没有什么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写于2024年清明前</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