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让我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地方一伍家岭

小芝

　　伍家岭一一个让我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地方，记忆中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下乡当知青我脚下的路从未离开过伍家岭这片土地。

伍家岭是一个离长沙市中心较远的郊区，有着大大小小的工厂几十家，记忆中还有几里长的粮库围墙，这里充满着市井气息，有大型企业建湘瓷厂，油脂化工厂，规模较大的企业有自己的子弟学校，幼儿园和医院，其余的居民子弟只能就读唯一的伍家岭小学，一个伍家岭百货公司丶一个菜市场就是整个方圆几里公里的中心购物休闲区域，捉襟见肘的贫穷生活裹挟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艰难的前行。

我们住的省农机公司仓库宿舍区住着不到二十户人家，除平房外前面还有一栋三层小楼，中间那块泥巴空地就是我们大人小孩活动的全部区域，每日下午4点开始，唯一的一个水龙头区域是最热闹的地方，只见长长的水桶一字排开，水龙头下唯一的一块水泥池四周挤满了冼菜的丶淘米的丶冼衣的人头，大人们开始张家长李家短的聊着…孩子们一边排着队接水一边打打闹闹，热闹非凡。

长沙的夏天，噪热难耐，火辣辣的太阳白天已把那块空地烤得热气腾腾，傍晚时分，大人们开始往地面拨水降温，等热气散去，各家开始忙碌搭建自己的竹床，木板，竹板，凳子全都用上，娭毑（奶奶）很习惯地拿着把葵扇躺在竹躺椅上悠闲地摇着圃扇，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我们讲乡下的那些故事，还夾杂着一些带迷信色彩的鬼故事，以至于现在都有点怕黑，怕鬼，小时候有关红楼梦，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都是在那种环境中娭毑给我娓娓道来的。那块小小的空地可以把各家的喜怒哀乐丶市井人生演绎得淋漓尽致，纳凉时分，大人们常常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孩子们开始打打闹闹，我一般不会跟着那些疯孩子们一起玩，喜欢静静地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听大人们聊天。

人们议论的话题也充满着爱恨情仇，是非分明，谁家的婆媳矛盾，后妈的嘴脸，残疾孩子的被虐待等等，都会在那纳凉时分一浪高过一浪中传开，住我们平房东头的王娭毑，五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满头银发，他儿子在仓库当搬运工，媳妇一口气为他生下了四男一女，那媳妇可是个爆脾气，常常婆媳扭打在一起，家里的东西往外丢，哭嚎声，打闹声，孩子们围在一起扯衣角的，抱大人大腿的，围观的，那个热闹的场面让人唏嘘，王娭毑每日象个陀螺一样忙着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晚上带五个孩子挤在后面的小房睡觉，前面一间大的一般都是门面房，收拾得要干净一些，给年轻的夫妇居住。

对面二楼那家付姓人家，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极其叛逆，二儿子天生驼背，脊椎是弯的，突起一个大包，长不高，也算是残疾人，大家直接叫他矮子，妈妈那个偏心让左邻右舍恨得牙根痒痒的，矮子经常游逛在宿舍区域，好似她妈不让回家似的，大冬天挂着两条鼻涕，二件破烂衣服，一身脏兮兮旳萎缩在某个角落，有时冻得瑟瑟发抖，看上去十分可怜，那个大女儿更是奇葩，有关她的花边新闻时有入耳，我们同上一所中学，经常逃课那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与社会上一群渣人鬼混在一起，不到十六岁的年龄居然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同居，再后来抱着婴儿回娘家了，再后来爸爸告诉我，大女儿因吸毒判了死刑，他父亲在病重弥留之际要求见女儿一面，在刑警的陪同下见了女儿一面，生离死别的那一面让奄奄一息的父亲痛彻心扉，让即赴刑场的女儿悔恨一生。

一楼靠水龙头的那家是北方人，早年把乡下的太太离了找了个新太太，生了个宝贝儿子，前妻生的女儿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从北方带到了身边，自然不受后妈待见，那孩子性格倔强，她与后妈斗争的方式就是撒波打滚，寻死觅活，一次寻死不成，就在庭院的泥巴地打滚，满脸的泥巴和泪水已成了一个泥人，围观的邻居围了一层又一层，我很心痛那个北方来的大姐姐，从此对后妈这个角色就有了芥蒂。贫穷加上愚昧人生剧在那块豆腐干大的泥巴地上一茬又一茌地演绎着，对一个正在成长且心智未熟的少女来说，这样的成长环境是不是显得有几分悲催。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灾难也是不期而至地降落在我家中，突然就有那么一天，在上学的路上就有几个顽皮的孩子跟在我后面喊我小地主，等我回到家中，家里的气氛己经凝固了，看到大人们那紧张的神情我感觉到有大事发生，那时文攻武卫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周边时有枪声响起，特别是大企业两派斗争激烈，爸妈商量的结果是派我和娭毑（奶奶）去乡下打证明，想洗刷我家小土地出租的污点。记得出发的那天，天刚刚蒙蒙亮我和娭毑就出门，一老一小，从未出过远门，娭毑是裸过小脚又放开的旧式乡下妇女，沒出过家属宿舍大门，从未使用过钱购物，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长沙县大鱼塘公社一个叫又坡里的地方，我感觉好遥远，我拿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掺扶着娭毑跌跌撞撞到了伍家岭公交站，等了好久才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只见娭毑紧张地从裤子里面缝的小口袋掏钱，却怎么也掏不出，小脚也上不去公交车的台阶，我只好从后面往上推她，只见司机很不耐烦地骂骂咧咧，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还没站稳，只见司机一踩油门，险点把我们祖孙两人潦倒在地，一路不知要转多少趟车，好在我会不耻下问，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大鱼塘公社。

艰难的路程还在后面，从大鱼塘公社要去生产队周一爹家里还有10多里路，天越来越黑，在夜色中分不清那里是路，那里是田，泛白色的地方大概是水，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时有狗叫声，有时路过坟地会吓出一身冷汗，凭着娭毑的记忆我们摸到了周一爹家。那是一栋土砖房，半夜有生人到来，狗叫得异常的欢，微暗的煤油灯下见到了周一爹的模样，消瘦的脸庞上有着刀刻一样的皱纹，那是辛勤劳作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见到娭毑显得格外地兴奋和高兴，娭毑也象见到亲人一样诉说着来的目的和委曲，周一爹不停地劝慰娭毑，叫她不用着急，还开玩笑对我说，小芝你一岁多的时候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你还摸着墙去猪舍吃了我家的猪潲呢，说完哈哈大笑，我一脸漠然，突然一股悲情从心底升来，原来我那么小就已尝到了人间疾苦，周一爹其实就是娭毑家的佃户，娭毑出生大地主家，嫁给爷爷这个私塾先生，爸爸才几岁爷爷就不幸去世了，剩下孤儿寡母，娘家人可怜娭毑就给了几亩地，娭毑就将地给了周一爹家耕种，这就是我家小土地出租的来源。记忆很深的是周一爹带我们去了娭毑娘家甘炳大屋，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大杂院，娭毑说光天井就有72个，里面住了上百户人家，进去了不知怎样出来，拐弯抹角，就会出现个天井，天井里摆满水桶，脸盆，鸡笼，挂晒的衣服，显得杂乱无章，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娭毑在一个稍然大点的天井驻足停下，这个天井显得宽敞整齐些，最显目的是中间有颗硕大的柚子树，宽大的树冠，墨绿色的树叶，树叶中有两个硕大的柚子并蒂挂在树冠中，娭毑对我说这颗树是你爸小时候去栽种的，现在长成了大树了，我静静地呆在树下，眼前仿佛见到了父亲小时候的模样，在这个地主家的老宅子里，爸爸的童年在这里度过，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孩已成了父亲，小树也长成了苍天大树，岁月就这样在悄悄地流过，也许此地我今生不会再来，但那两只可爱的柚子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如愿地获得了证明，当我们返城回家后才得知家里发生了巨变，爸爸在我们走后就被抓了关进了黑屋，哥哥妹妹去送歺也被拒绝，妈妈整天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尤如天蹋了…。

也记不清楚多长时间我们家才慢慢恢复平静，生活的贫穷，物质的匮乏让我们这些该长身体的年纪一个个变得黄皮寡瘦，可怜兮兮，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哥哥不到十六岁就被下放到农村，连初中门都没进去过，街道居委会大妈天天来家动员，超过十六岁的孩子必须下放农村，好象我们家大后方就是长沙县大鱼塘公社那片熟悉的家乡土地，家里一遇到大难就会想起它，家里开始为哥哥下乡的事张罗着，最值得信赖的还是娭毑的好朋友周一爹，爸爸为了怕哥哥寂寞特意还买了象棋给他带上，娭毑更是亲自护送哥哥到周一爹家，还陪哥哥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现在想想一个从未去过乡下的孩子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生存有多难，哥哥说：白天还好，最难熬的是晚上，漆黑的夜晚，浑暗的油灯，低矮的土砖屋，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断断续续的青蛙声，乡下人很早就入睡了，哥哥坐在床沿下，多么思念曾经的城里生活…想必当时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在广袤的农村都在承受着象哥哥一样的痛苦。沒过两年我也下乡了，那时哥哥已进城当了工人，哥哥虽然沒读什么书，但心灵手巧，动手能力极强，干什么一学就会，喜欢无线电，可以自己做简易的收音机，当我也准备下乡当知青时，哥哥特意为我做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盒子沒用一个钉子，全是用隼结合起来的，很结实，圆角，外表用沙纸打磨得很光亮，还上了光油，锁扣，非常精致漂亮的首饰盒让我爱不释手，每晚都放在枕头边，陪我走过了下乡的那些艰难岁月，哥哥的那份愛装进了那个精致的首饰盒中一直珍蔵在我心里，难以忘怀。

回想伍家岭的那些岁月，虽然生活很苦，但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我的发小李向印就是一个给我带来欢乐的小姐姐，她比我大一点点，我们很有缘，我特别喜欢和她一起玩，那是一个内外兼修的姑娘，白皙的脸庞上相嵌着一对弯弯的柳叶眉，甜甜的樱桃小嘴，看起来秀气，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她家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父亲早年大学经济专业毕业，先是在省财政厅就职，不知何故就下放到了湖区的一个小县城，家中白天是她奶奶带着向印和她弟妹三人在家，妈妈在爸爸的单位当会计，她奶奶是小脚老太太，常常穿着对襟衣，走路一扭一扭的，活脱脱的一个北方慈祥的老太太，我的娭毑（奶奶）和老太太是好朋友，经常互相走动，我也喜欢去她家玩，更有趣的是两位老人在一起喜欢互相吹捧自家的孙女，向印学习好，作文写得好，爱读书…都是娭毑不经意的交谈中在我心里树立起了一个榜样，慢慢地我一有时间就会钻到她家里一起做作业，看书，有时还会留宿她家中，虽然那时日子清贫，但没有男主人在家的日子是很放松自由的，我常常会玩到吃晚饭的时候才不得不离开，她家的晚饭十分简单，却是那样的美味和诱人，她奶奶常常煮上一锅粥，会放点碱，淡绿色稠稠的，散发着带碱味的米香，一碗炒三丝（香干丝，窝笋丝和红萝卜），我感觉别人家的饭菜就是比自家的香，看她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垂涎三尺，很有印象的那一幕是太阳底下，向印很有耐心地帮助她奶奶把向内长的眼睫毛一根根用镊子拔出来，奶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那种相互爱惜的神情就在那轻柔的动作中流淌…她家没有婆媳矛盾，全家吃喝拉撒奶奶涚了算，十分和谐，这种轻松的家庭氛围深深地感染了我，十分感谢在那动乱青涩的年代有向印小姐姐的陪伴。

人们常说人生是来体验的，回首往事，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体验过贫穷，体验过绝望，体验过委屈，体验过欢喜…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我们都曾经体验过，回头望去，其实经历才是人生的财富，人间烟火，柴米油盐才是生活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