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不能回忆而不能不回忆的岁月——在下放东至50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p><p class="ql-block"> 各位兄弟姐妹们,上午好! </p><p class="ql-block"> 我是张溪区五丰公社土桥大队二队的胡范铸,聚会筹备组要我代表本届知青发个言,我没有资格做什么代表,只能借此机会谈一下个人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前,1974年 3月25日,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但对于我们在座的各位,却是极其特殊。有的日期真是令人纠结,努力想记住它,却常常会记错,努力想忘记它,它却不时变得如此清晰。 3月25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近年来,我常常想起它,却有时却会疑惑是否2月25日。之所以会发生错乱,大概就是因为这一天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真有不可承载之重:这不是我们自主选择的日子,我们想逃避,终于无处可逃;我们要记住,又仿佛不知如何去记忆。难忘五十年前的今天,此时此刻,我们正在与家人们一一告别,正在与大上海一一告别,正在与我们的少男少女时代告别。那天,微雨,十六铺。江岸上,人山人海;东方红401号轮上——是的,我也曾一度把它记成了东方红1号,几乎所有人都发疯一样拥在面向码头的一侧,船身明显倾斜,广播里一遍遍呼叫,“危险,船身倾斜,危险,请回各自舱位”,但没有人因此而挪动一步,都在如此贪婪地盯着岸上,盯着外滩,盯着上海,希望能够看上最后的一眼。当启航的汽笛突然拉响——我甚至忘记那是几点开航,只记得岸上、船上,女生、男生,瞬间全部放声大哭。哭声在浦江两岸回荡,甚至压过了汽笛。从此,我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插兄”。后来才知道还是“末代插兄”。</p><p class="ql-block"> “插兄”的名字曾经是如此不堪,应该说,无论是我们,还是我们的父母,在那天,都以为,我们将永远也无法回到我们的青葱岁月,将永远也无法回到大上海的怀抱,将永远也无法回到父母的户口本上。谁料想,五十年后的今天,居然还能在此济济一堂。“插兄”的名字又像一种文化资本,从最繁华的都市到最底层的山村,从最绝望的最后一批“外农插队”到集体返城,整整一个群体经历如此大跨度的喜怒哀乐,也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曾经沧海难为水”,“曾当知青谁怕谁”。对此,我们是应该庆祝还是感伤?</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青春无悔”,不,在我看来,并非所谓“青春无悔”,因为那样的青春不是我们的自主选择,怎么谈得上“无悔”。在一些人眼中,我个人应该算是相当幸运的:3月28号长江客轮破天荒地停靠了东至县香口的军用码头,大卡车颠簸几个小时到张溪区政府,渡船过河,步行八里山路,当夜到了生产队。</p> <p class="ql-block"> 30号一早就上水利工地,一个月后意外地成了池州地区的“五四先进青年”,随后选为公社中学数学代课老师,三个月后就成为大队中心小学校长,两年后成为县武装部政工科编外的“干事(儿)”。1977年一恢复高考,直接从安徽考回了华东师范大学。大学本科时就开始写书,给本科生也就是我的同学们上课,一毕业就留校,直到现在,手里还带着10位博士生和一位博士后。我一直自认是上海语言学界的“首席农民工”,上海高校学术期刊界的“首席农民工”,因为即使是成为所谓二级教授、上海市语文学会会长、上海高校学术期刊研究会理事长,我依然记得自己的“第一身份”其实就是一个“插兄”。只是,很少有人想到,本来我也可能直接由中学进大学的,因为当年的我是学校700多同学中五个团干部之一,每一门功课几乎都是100分;也很少有人看到,因为在农村拼垮了,一进大学我就病倒了,大学一半时间住在学校肝炎病房,曾经两次病危抢救,眼底还反复出血,差点全瞎,直到今天,我的眼底黄斑部色素变性,看到的世界是残缺的。更多的兄弟姐妹,更是经历了该读书时被迫下乡;好不容易返城,却是无业无房;总算有了工作,又很快下岗;自己全力打拼,还是无法还儿女一个理想;即使退休,养老金也赶不上趟,有的甚至至今还与孩子挤在五十年前的那间住房。固然,插队促进了中国的城乡互动,但那可以说是“蚌病成珠”“牛病得黄”;插队也造就了某些人才,那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能够重来,我们绝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上山下乡。有人说“岁月如歌”,不,在我看来,岁月不是歌,只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忘不了我们二队知青组三位,吃饭,我们同一箩米,同一个锅,始终没有分开,曾经一起挨饿,第一个月断粮了,唯一的食物是南瓜,一连三天,吃得以后十多年看到南瓜就反胃;庆生,我一个人先到二十岁,三个人一起摆酒,过成了“三爷六十大寿”;炸鱼,我们一起制造炸药包,一次,还出了事故,把七队的小万给炸倒了;养猪,我们养了一头“来来”,六个月就长到198斤,年底卖了,每人分了25块钱和一张船票,余下来大摆宴席,众兄弟一醉方休,而那猪居然翻越公社食品站的围墙,连夜逃了回来;偷鸡,我们从来不干,却并不反对小顾小项带鸡过来,那晚,六人七只老母鸡,没有葱姜料酒,那鸡汤却是迄今再也没有过的美味;招工,我们彼此谦让,结果反而害了小徐,上调齿轮厂,在东至一下多待了十几年。</p> <p class="ql-block">如果说知青是国家经济危机的受害者,那么,我们这一届“末代外农知青”,同时还是各自家庭的献祭羔羊。因为家中哥哥姐姐进了上海工矿,我们于是被迫成为“外农三档”。尽管对于家人来说也不是他们的希望,但对于我们而言,其中的委屈,只能自己品尝;其中的善良,可能侄儿侄女至今一个也都未曾细想。只是,我们担得起,也放得下。之前,历史上没有“插兄”,未来,相信也不会再有“插兄”,“插兄”只属于我们。生命是复杂的,东至给我们的生命经验是深刻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们是插兄,我们是东至插兄,我们的身上伤痕累累,我们心中却始终保留着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对东至,老乡的孩子在上海受了欺负,我们帮助免费找律师;老乡的孩子读研究生,我们帮他找学校——先后十几位东至孩子因此进了全国各所大学,以至于有人打趣说是不是小芳的伢;对社会,汶川大地震中,我们通过内部渠道向中央建议设立全国哀悼日,看到了共和国的旗帜第一次为普通老百姓下降;疫情中,我们通过公众号呼吁殉职的医护人员不是工伤而是烈士,看到了李文亮获得应有的哀荣。我们关注弱者的命运,我们关注社会的发展,因为我们深刻记得自己当年被无端改变命运时的无奈,记得那在身体和情感双重意义的“水土不服”中努力挣扎的痛苦,记得听说我们之后再无新知青下放消息后的迷茫;我们也记得大队支书那“不好吃懒做,在这里怎么会是贫农”令人耳目一新的断论,记得生产队长家热气腾腾的饭桶,记得隔壁富农女儿默默帮助我们洗过的衣裳;当然,我们更记得彼此的兄弟一场。致青春。青春是过去,但也可以是未来。剥夺他人的选择是一种罪恶,争取自己的选择却是应当大写的权利。当年,我们曾经不得不听任岁月的安排;未来,我们却应该创造属于自己的青春。东至属于大诗人陶渊明的故地,五柳公祠就在东流镇上,陶公当年曾经感慨:“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今天我们要说,“鬓边纵已白,青春仍常在”。全亚洲最年长的男性是我们华东师大老书记施平,今年已经113岁,由此而论,我们完全可能开始规划我们自己的第二个五十年。愿我们的插兄,今后能多一点快乐;愿我们的国家,今后能少一点折腾;愿世上每一个人,今后都能真正拥有自由选择与自主创造的机会。与往事干杯,向未来前进,向113岁,乃至120岁进发,再过五十年,我们还能重相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