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樱桃满枝

邓问之

　　我心怀歉疚，给我的樱桃树写下下面的文字。因为墙角的樱桃树，曾一度憋屈地活着，而我却严重地忽略了它。那个装满我儿时的记忆的樱桃树，树边立着成堆的木头。木头是父亲从自家林地里锯回来的死树，有的干脆压住了樱桃树，樱桃树就那么委委屈屈地在木桩的空隙里活着。直到前年冬天，我和父亲锯炉柴，移开成垛的木头，看见樱桃树枝随木桩缝隙长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我心里突然生出很多歉意，自己竟这么粗心，让它经受了这些苦痛，憋屈着过了一个又一个四季。我更愧疚自己把奶奶手植，母亲移栽的樱桃树经营成了这般样子。我是个不孝子啊。

樱桃树是母亲在父亲把老院卖掉以后移栽过来的，当初是奶奶从五爷爷家要来的树苗。奶奶心疼我和弟弟在别家孩子站在树下摘樱桃时扒着墙头流口水，找到五爷爷要樱桃苗。五爷爷说时候不到，栽不活，再等等。五爷爷栽树嫁接时令把握精准，手艺了得。过了一段时日，五爷爷亲自把包着一大坨土坷垃的树苗送过来，反复叮嘱奶奶如何挖坑，浇水，怎么不窝根。奶奶小心翼翼，依法炮制，在大门口石墙里侧栽下树苗，又在边上扎起栅栏，防备鸡猪祸害。我和弟弟也倍加呵护，猴急地等着樱桃树开花结果。

可惜，头年樱桃树只长出几片弱弱的叶子，告诉我和弟弟它还活着。然后就再没有一点动静，只纤纤地立在那里，风雨来的时候，无力地扭动腰身，慌乱地像个孤寂的弃儿。我和弟弟悻悻地挨过了第一个年头。第二年，它仍那么瘦弱，单薄地没有多少生气，我和弟弟也便不再抱着希望，除了路过的时候偶尔看上一眼，看管鸡猪也不很用心了。

第三年开春，天气渐暖起来，一天，弟弟跑过来告诉我说樱桃树长骨朵了。我急忙跑去看，食指粗的枝条上鼓起一串小疙瘩，细瞧，是一个个红紫色包裹着的骨朵，都静静地伏在枝上，娇小如襁褓里的婴孩。我和弟弟静静地看，细细地数，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扰到它们。一根枝条上竟然有几十个骨朵呢。我和弟弟高兴极了，心里掂算着结出的樱桃一定又大又甜。

　　后来的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去看望它，时刻精心为它看管着猪鸡。花苞逐渐大起来，鼓鼓胀胀的，仿佛蓄着无穷的力量，只待一下子的迸发。我想这该是攒了两年的劲头吧。几个骨朵顶端裂开了，露出里面一点若有若无的粉色，花苞扭着嘴，羞羞答答地样子，像极了蒙着盖头的新人。

花开的时候是在夜里，那个时候，我和弟弟应该都在梦中吮吸着樱桃甘甜丰盈的汁水。奶奶告诉我们樱桃开花了。我和弟弟顾不上穿衣，爬起来，撩起窗帘看。一串粉白的花娇娇艳艳地长在枝上，立在清新的朝阳里。我们凑近看，花瓣细腻剔透，一股甜香瞬间流进了心底。我和弟弟吃樱桃的梦又近了。

樱桃树落花结果，果子一点点长大。也是在那年，我开始上小学，老师又是自家大爷，我不敢有一点懈怠，努力学习“a、o、e”，认真学数数，成绩和表现都很让家人满意。每天放学，弟弟都在门口巴望着我，向我汇报樱桃的情况。我做完作业，就和弟弟一起看樱桃树，一起玩耍。父亲母亲每天劳作，虽然辛苦，但却一帆风顺，爷爷奶奶也都康健，家里其乐融融，一切向好。

樱桃翠绿翠绿地，让人由心清爽。向阳的樱桃一面绿色开始变浅，再逐渐发白，宝石似的挂在枝上。无时无刻不挑逗着我和弟弟的味蕾。

可是，一天放学回来，弟弟哭着告诉我樱桃树让猪踩断了，我心一惊。进院一看，栅栏撞烂了，樱桃树下几个深深的猪蹄印。樱桃树歪斜着躺在地上，贴近地面的枝干仅剩一层树皮连着。樱桃掉落一地，掺杂在泥土里，可怜巴巴地，再没了镶在枝头时的宝石的样子。我的心实实在在地疼了一下，埋怨弟弟不好好看着樱桃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奶奶说猪不着调吃食，打了几下，惊了，又说关进圈里后，已经狠狠地打了一顿。让我不要再责怪弟弟。

　　其实，父亲一直想在柴垛的位置盖个小棚，把柴垛挪到樱桃树的地方，只是碍于樱桃树长在那里，奶奶坚持给两个孙子把樱桃树养起来。樱桃树一倒，父亲就势把柴垛挪了过来，樱桃树被盖住了。后来，弟弟上小学，我上初中。父母对学习要求都很高，很严。我们每天刻苦读书，就逐渐把樱桃树淡忘了。

六年后，我读完中师参加工作，勤奋努力，唯恐误人子弟。摸爬滚打几年，才觉得人世大书实在精深，教学工作更需要与时俱进。好在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不需要提防人情世故的风雨，日月经年的努力也换来了学生们很好的成绩，家庭事业还算顺遂。后来，爷爷去世，奶奶患糖尿病导致失明，母亲身体状况也一直不好，还要照顾奶奶。弟弟又步入大学，孤身在外。一切让在外工作的我满心挂念，时时担心着家人。可世事一般又总不遂人愿。我终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奶奶病得只能躺着，坐不起来了。我坐上回家的班车，脑子里想着奶奶的音容笑貌，也终于想起了奶奶给我和弟弟亲手栽下的樱桃树，想起了奶奶为给我和弟弟出气高高扬起的木棍。奶奶是那么疼爱着我和弟弟，只怕以后奶奶再没有气力疼爱我们了。

父亲每晚陪着奶奶，我提出替换一下父亲，父亲说我经历的少，又年轻，担心我贪睡，看护不好奶奶。我便和母亲每晚聊起很多过去的事情，直到父亲电话里急急地喊我和母亲赶紧起床。我才意识到奶奶是熬完了自己的一生，去找她的那棵樱桃树了。

父亲、我和叔叔大爷们把柴垛挪开，搭起了灵棚。我很伤心，也很平静，感觉奶奶只是为了一个梦睡着了。我裹着厚厚的大衣陪了奶奶整整一夜，就像小时候，我睡着后奶奶陪着我一样。只是奶奶看着我慢慢长大，我却只能陪奶奶一回了。

不多日后，父亲把老院以象征性的价钱卖给了一个本家叔叔。原因是叔叔在有关爷爷工作的事上帮过大忙。叔叔买房目的是退休后回来养老。老院自此闲置下来。

　　弟弟参加工作，成家，生子，家里重又回归了原来的平静。假期里我总带着妻儿回老家住上一段。走在村里，我一一指着各家房舍给女儿讲过去的事情。走到老院的时候，我指给她看那两扇笨重的大板门，那口老压水井，指父亲亲手垒起来的整齐石墙和挂着铃铛的木大门。可是，当大门口的一丛樱桃树撞进我的眼睛的时候，脑子里忽地一下子涌出了一条记忆的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快步回到家里，和母亲说樱桃树活过来了，而且还活得那么好。母亲说我早看到了，院子都卖人了，就没跟你说。我心头一时泛着好多酸涩。

再回家的时候，我却看见一丛葳蕤茂盛的樱桃树长在了园子墙角。母亲说和三叔打了招呼，移栽过来的，接了樱桃好给孩子吃。我知道母亲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我还惦念着樱桃树，母亲其实也是在等一个适合移栽的时令。

每年春起，父亲都会精心侍弄小园，反复浇水，一遍遍撒肥。肥料最初是家里养牛攒下的，后来不再养牛，父亲就用玉米秸秆到邻村去换。头年秋天父亲就把牛粪堆在村头，春天化冻，粪堆发酵冒着热气。父亲说发过的粪劲头正好，不然容易烧苗。他一锨锨把牛粪均匀地撒在小园里，常常忽略了樱桃树，只有偶尔才会给樱桃树一点格外的馈赠。这棵被岁月忘却的樱桃树，凭着自己的韧劲活着，有肥有水就枝繁叶茂，没有也无大碍。总之是活着，而且是很好地活。奶奶在的时候，樱桃树没有长出这一树的生机，一定是奶奶在冥冥中的安排，让樱桃树代她好好地活，去照看她两个馋嘴的孙子。

　　可是，我却没有尽到看护好樱桃树的责任，又一次辜负了奶奶，只顾在外边努力地拼争，只有春节前后才倦鸟一样飞回最初给我温暖的窝，在父母的慰藉声里舔舐岁月留下的伤痕。而那个时候，天地肃杀，我又怎么能再见到那一树的生气呢。我是该向我的樱桃树说声抱歉了。你装满了我的童年记忆，替奶奶续着温暖的梦，而我，却严重地忽略了你。我是个冷血的人吧？我为自己的忘恩深深愧怍。

重见天日的樱桃树枝杈屈曲盘旋，攒着股不服输的劲头，拼命向远向高生长。总让人想起迸发、喷薄一类的词语。花儿团团簇簇闹在枝头的时候，香气传出老远，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嘤嘤地闹。我带着儿子行走在小园齐整的畦垄间，儿子问我是什么香气，我指向樱桃树，满眼的花和蝶舞蜂飞勾得他一下子飞到树下，贴近了深深地嗅。儿子出生前一年，母亲去世了，我不知道如何向他说起他的奶奶和太奶。但却在心底生出莫名的欣慰：这曾经的弱小秧苗——我和弟弟的馋嘴小梦，竟然给又一代人带来了这般的欣喜和激动。

田野一片蓊郁的时候，小儿子再次央求我回老家。他深深惦念着樱桃树，心心念念着摘樱桃吃。父亲也催促快点回来，樱桃太多，吃不过来，总有成群的鸟叨着吃。回来一见，枝杈上果然拥拥挤挤地缀满樱桃，红玛瑙似的在太阳底下晶莹着。树枝压得深深低垂下来，绽放的烟花般向四周辐射着。儿子干脆就着枝杈吃起来，直吃得汁水横流，满脸满怀。

我告诉儿子一定要记住，樱桃树是你的太奶和奶奶给你留下来的。你一定要好好呵护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