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把皱纹吹成一朵花

果壳

<p class="ql-block">  过去有照相机的时候,不洗胶卷是看不到相片的,于是人们照完相就迫不及待地去洗照片。还都用心地把照片一个个插到影集里,珍藏起来。</p><p class="ql-block"> 曾几何时,许多老辈人终极一生也没有几张照片,即使有,也都发黄发暗了。如今,信手一按就可以照一张照片,相册里的照片就多如牛毛。反倒不珍惜了,把他们长久地陈放在相册里。时间过得越长久,越无暇翻它。甚至再翻起来,竟想不起来它们是哪一年照的。更想不起来彼时彼刻的小的细节和心情。</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和母亲的这几张照片,就遭遇了这样的待遇。在相机里放着,查了日期才唤醒了我的记忆,是去年5月照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古人大凡家里藏书多的,一到春季时间天气好的时候,都要把尘封的书画拿出来晾一晾。我也趁此机会赶快把这些照片晒一晒。</span></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在去年的母亲节之前,我想和她拍套照片做纪念。也没有太过细致的计划,只是在网上划拉了一下,找了一家民国风的,觉得还有独特感觉的,一预约就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那常年不太用的玉镯耳环手链项链都拿了出来做配饰用。至于旗袍我是没有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间照相馆位于南稍门的一个居民楼里。房子不大,大概也就约九十平方而已。和我在海南海边看到的那个独栋的大别墅照相馆千差万别。</p><p class="ql-block"> 那位化妆的小姐姐很有耐心。至于服装,我们只好各自从他们仅有的几套旗袍里选了一套。</p> <p class="ql-block">有一个朋友说他们院子傍晚老人像开会一样聚拢在一起,女性占绝大多数,他们的老头儿大多已经故去了。有句话叫时光催人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来越发现---父母双亲康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但厄运总在不经意间偷袭,上帝打一个喷嚏,人间就有一个老人就变得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了。</p><p class="ql-block">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不幸的是我的父亲10年前已故去了;有幸的是我的母亲身体尚健。</p><p class="ql-block"> 记得过去,常常在院子里给母亲染头发,大约70岁之后她就逐渐不染了。起初头发还是灰白相间,后来变得满头银发,倒反而多了几分精气神。</p><p class="ql-block"> 没有喧哗,没有愁苦,只有千帆过尽的气定神闲。</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打开母亲的体检单,我才发现她身高1米68,118斤。依现在的少女标准这也算是标致身材了。她说几十年都是110多斤,这几年胖了几斤。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的身高。原来她比我爸身高还要高两厘米。大概我就取了他们俩的平均数,我的身高也才1米65。</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小时候,因为父亲在外教书,后来又做了校长,非常忙。母亲她既要劳动生产,又要养家糊口,与天斗与地斗与欺负我们家的人斗,每天像个高强度运转的陀螺,像个随时会点燃的炮仗,撑开她满满的羽翼,竭尽全力地守护着她的家---孱弱的公婆,年轻气盛、少不更事的小叔子、小姑子,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记得她常会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事儿。有一年秋季,生产队里组织拾棉花。妹妹也投入了拾棉大军。一般来说,每人可以同时拾两行或者三行,通行下去,成熟的棉花就会从棉桃里就被摘得很干净。妹妹沿着一行正在拣,突然她前面的大朵的棉花都被另外一个老年妇女拣了。妹妹走上前想和她理论。她说着说着对着妹妹就出手打了,这时在近处的母亲发现了女儿被人打,直扑过来。和对方扭打在一起…… </p><p class="ql-block"> 每当她讲这件事时,面色轻松。而作为我们听者却有无尽的酸楚。她就在这样的苦日子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谁不想成为小鸟依人的女人?最终生活却把她锻造成了一个战士。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小说《内当家》里面的女主人公李秋兰。</p> <p class="ql-block">  其实她嫁给父亲家这个赤贫户时,她什么活也不会干。母亲家在当时属于“富农”成分,说是“富农”,其实一点也不富,就是家里有几亩自种地而已。这在当时这些“高成分户”是一块大家都想极力摆脱的羞耻的名号,是贫下中农所不齿的一群人。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他们的子女在当时也觉得自惭形秽,低人一等。所以他们都千方百计地去找家里是“贫农”的人嫁了,多沾些“贫”气,以缓解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爱与不爱都完全没在考量之内。我妈的姐妹或多或少都受这样的大环境的影响。好在她觉得自己运气好,碰上我爸这个瘦弱文人,尽管穷,但对她还不错。</p><p class="ql-block"> 她干的所有的事情都体现一个“快”字。说话语速快,干农活不惜力气,干家务活动作麻利。但光靠父亲那点工资,显然入不敷出,每年都欠债。跟村里的其他家一样,都要做灯笼卖钱。<span style="font-size:18px;">到了寒冬腊月农闲时,她反倒忙得废寝忘食,连上厕所都要小跑。</span>她要用尽全力在每一个冬季尽可能多地做灯笼,这样才能卖更多的钱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无数冰彻刺骨的冬夜,她都在劳作。手上每年冬天都生冻疮,有无数道裂痕。即使有着煤炉,她也一直封着火,不愿意耗一块煤。以至于曾经煤气中毒,她和我妹都失去知觉。幸得有人及时发现才救了她们的命。</p><p class="ql-block"> 做灯笼难,卖灯笼更难。做了那么多灯笼,如果灯笼没人卖,过了春节前后这个应季时节,就成废物了。我们家里没有得力的干将。我母亲只好步行去挑着灯笼卖。我们家位于西安市东南郊,离最近的大雁塔市场也要十里地,可她走到那里也没有用,因为其他步行的妇女大多也都停在那里卖灯笼。她只好另辟蹊径。她也没出过远门儿,她就从村子抄小路往西边走,希望能发现一个市场。最后终于走到了有城市气象的地方,应该是现在的三爻一代。尽管她早上5点多就出发,可到了走那里也已经不早了,好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了,人家都冻得瑟瑟发抖,她浑身涨着热气。</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小姨神秘地给跟我说“那件事你妈给你说过没?”</p><p class="ql-block"> 我一脸懵地说:“什么事儿我不知道呀。”</p><p class="ql-block"> “她在卖灯笼上遇到一个人拦路抢劫。”</p><p class="ql-block"> 想一想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每天披星戴月地早出晚归,面对歹人,她遭遇了怎么样的恐惧和威胁?那条她自认为近的道,后来她还敢走吗?她遭遇了这些,回家不说出来,不哭也不叫,依然还要给孩子做饭,她是怎么平复自己的心理的?</p><p class="ql-block"> 她不想说自有她的道理,我没有再追问。</p><p class="ql-block"> 在那些岁月里,凡事都要独自面对,让她修炼出了最坚硬的铠甲。</p><p class="ql-block"> 年轻力壮时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苦也都吃尽了。还好运载一家老小的车还可以在泥泞中挣扎前行。</p><p class="ql-block"> 每走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辙印……</p> <p class="ql-block">如果过去所有的事情是她吃苦能解决的,那父亲的病是她吃尽万般苦所无法解决的。</p><p class="ql-block"> 记着父亲在40多岁的时候。有一天身着中山装的父亲面色沉静,眼神哀怨。说他得了高血压了,他自言自语道:“高血压是个万年脏啊!”这个场景我一直深深地记得,当时我根本不知道高血压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好朋友她爸爸是高血压,看着好像啥事没有。我心里不以为然的样子,觉得这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那个时候人们的医学常识也缺乏,也不像现在各种药齐备,他应该没有像如今患者那样常年服药。以至自五十八岁那年,还不到退休年龄,发病就越来越频繁,什么脑溢血、脑血栓,每隔一年或两三年都要住一次院。而且每犯一次病,身体状况就会差一些。</p><p class="ql-block"> 家里孩子都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服侍父亲的事情自然又全部落到了母亲身上。一开始父亲还能在院子里走动。到后来只能躺到床上了。一躺就是十年,每况愈下。</p><p class="ql-block"> 照顾父亲,倒逼她变成全能的人,除了应付外面的活计,她还要身兼营养搭配师、厨师、护理工、洗衣工、按摩师等多重角色,最重要的还得要有力气。</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每个周末我都回家。一则母亲长年累月地和病人在一起。没有人说话,给她情绪上一个调整。二则也和她一起照顾父亲。我们每次把父亲抬到沙发上,父亲就会不自觉地从沙发上溜到地下。每当这时,我们俩要从左右两边同时合力把父亲再搀起来,坐回原处。记得有一次我俩喊“一、二、三”把她搀起来,我顿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心里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再看她,头上沁着汗珠,神色倒还好。试想想没有人帮衬的时候,平时她都一个人这样扶起的。她故作轻松地说“以后不用你搀了,我来。”</p><p class="ql-block"> 哪有什么天生强大,有的只不过是咬紧牙关的坚持。</p><p class="ql-block"> 父亲身边总离不开人,即使我们回来换她出去走走,她也不放心。以至于10年间她都没出过村子,永远和父亲在家里打转转。记得有一次,我逼着她出去。我说离村口挺近的地方建了一座桥,你去看看。记得她回来的时候特别高兴,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说没想到桥那么大,桥下的车那么多,外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天出去一次,所看到的谈资够她说几个月的。</p> <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太煎熬了。那个睿智的,满腹经纶的,还能给人医病的父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会走路,连话也说不清楚,最后连人都不认识的他。他只有紧急的需要,他才会开口含混不清地说话,把我妈称作“妈”。我妈一开始情绪非常激动,生气地说:“你妈都死了。”,久而久之经常这样,她也就习惯了。那么多年他们貌似两个人过活,实则只有她一个人。因为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表达和行为能力。</p><p class="ql-block"> 有那么几年,她还加入了一个什么教,由于父亲的特殊原因,她的那些同伴经常上家里来“学习”。趁父亲睡觉的时候,她们在另一个房子学习。她们学得很认真,她每天看书还听音频资料。遇到不认识的字,我来了还请教我。最有趣的是她们对其中比较晦涩难懂的教义,还进行举一反三的举例,结合生活中的实例,从而深入浅出地领会那句话的意思。他们那副有板有眼,认真的样子,我在旁边听都逗笑了。</p><p class="ql-block"> 那阵子经常喊打邪教,我也害怕她误入歧途。还拿起她的那些教义看一看。恕我直言,虽然也算大学文化程度,但是看到那些书的内容枯燥乏味表达艰涩,我都看不进去。</p><p class="ql-block"> 这可能是人在绝望中的自救,也可能说是在最无聊的时光里打发时光的一根救命稻草。有人上门来聊天,和她说说话,毕竟不是坏事。</p><p class="ql-block"> 最终还是说他们所学的是属于邪教的内容,她们也散伙了。她唯一的“娱乐活动”时间也没有了。我不知道她剔除没剔除其糟粕,但是我还觉得她还学了一些精华的部分。较之年轻的时候她变得平和了,豁达了。</p> <p class="ql-block">  一次次的住院,一次次生命的耗损,最终父亲还是走了。母亲逢人便说“他对我很好,我愿照顾他一辈子……”,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有满眼的不舍。</p><p class="ql-block"> 十几年了,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那以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p><p class="ql-block"> 随着家乡的发展,我们家在原来的两层楼上又加盖了一层。我们的房子也时常有人承租。记得女儿在上海上班时,租房子的不成文的规则通常是押一付三。在母亲这里没有立多大的规矩,她朴素的想法是只有人家住了,才能收人家钱;人家住了,就天经地义地会给钱。所以她租出去的房子都是先住后交钱。还有的人住一个月还不交钱,说钱到了一并付。结果人家住到一定的时间就连夜走人了。这让母亲大为不解。说我看着,他们屋里还有东西,他们怎么会走呢?我弟弟常常因为这事儿指责她。可不影响她下次还是这么做。她就是这么简单朴素。</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三年前,家里所在的村子就被强拆了。每户只给了15万元的奖励,就逼着大家搬出来了。那年她75岁的年纪,从此却过上了背井离乡,居无定所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一生手脚不闲着的人,竟然每天要面对冰冷的钢筋水泥,没事可做的状况,我真担心她太寂寞了。没想到的是,弟弟给了她一个旧手机,并教会了她怎么上抖音。她每天看抖音上的一些事情,并且自言自语地评论,累了就躺一会儿。手机成了她打发日子的伙伴,成了她看外面世界的窗口。家里客厅里装着一个摄像头。每当看到她躺着看手机,起来看电视的单调生活,我心里无比难受。</p><p class="ql-block"> 这难道是这个社会赋予这位被夺去家园的老人的所谓幸福生活?她被一个无形的网网着,她被一个隐形的墙挡着。貌似自由,却步履维艰。</p> <p class="ql-block">  寒冷冰凉的岁月,催生着每一道皱纹;每一道皱纹,都蕴藏着岁月书写的故事。他把你的故事脚拍了演不完的黑白电影,你干脆爽朗的一笑,把它变成了彩色的。</p><p class="ql-block"> 爱在天地间流转,你一生为谁奔忙呢?</p><p class="ql-block"> 孤单逆流成河,不知道,有多少次,你曾经在角落里吞咽你的沧桑。我攥起你冰凉的手,想把时鈡藏在其中,假装听不到它匆忙的脚步声。岁月已经不允许你再单打独斗,未来,我们和你牵手挽臂一起趟,赎回你所有的泪光。</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一生的摸爬滚打,换得满脸的云淡风轻。</span></p><p class="ql-block"> 父母、夫妻、兄弟姊妹,都是人生不同形式的相互陪伴。</p><p class="ql-block"> 母亲犹如陈酿,历久弥醇。母亲的爱犹如时间沉淀的琼浆玉液,我们品咂着,感受着她的无私与深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