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的才是书，走过的才是路

福慧双修

　　当年李白怀着愉悦的心情送别孟浩然去广陵，他知道此时季节是烟花三月，春意正浓，而好友将到之处 -- 扬州是一个美好而值得向往的地方，因此留下千古佳句“烟花三月下扬州”。

还没等到农历三月，我和Y就迫不及待下扬州了！

一脚踏进扬州，微冷，Y在车里看着路标“春风十里路”“烟花三月路”，不自觉地默背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酒店订在花局里，东关古渡、古运河就在旁边，放下行李华灯初上，出门便看到一句广告词：“取次花局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我以为写错了，原来是借用了元稹离思诗的后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我想不起来上句了，Y连忙补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花局里古色古韵，配搭着各种灯光辉映，走两步，有种徜徉于千年前广陵的韵味，第一眼就爱了。为什么叫“花局里”？顾不上百度，径直走去吃当地人常去的“小菜坊”，品尝淮扬经典美食，狮子头、文思豆腐、扬州炒饭。从夜逛东关街开始，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沉浸式享受悠闲的“扬州慢”。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看来，一千多年前的扬州就已是一座不夜城了。春风浩荡佳丽云集，难怪乾隆爷要一次又一次下江南。扬州因盐而生，商贾云集，站在东关街的城门上，历代城墙遗址叠压，夯土地基历历可见，旧时街巷旧廊，尽在我的脚下。这里有盐商家园，有英雄故居，有才子逸事，有佳人芳踪，有市井民俗、有百年商号，街道两侧的房子都是历史保护建筑，随便一处都有数不清的故事，我们且行且看且听且思。走进冬荣园，仔细一看才知，和张家四姐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张元和、允和、兆和、充和深受传统文化浸染，有着极高的文化和艺术修养，她们平和温润、知书达理、昆曲书法诗词无一不精，皆有才女之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即使后来遭遇变革和战乱，面对人生低谷时，也是从容豁达而又坚韧乐观，这种精神气质得益于家族从小给予她们的正面教育和悉心培养，以及几代父辈们的家风熏陶，彰显着名门风骨。旅行，其实是在陌生的街头巷尾寻找各自的故事。它教会我们独立、勇敢，让我们学会适应、宽容。

　　街南书屋是盐商马氏兄弟的私宅，早年来扬州经营盐业家资丰厚，花重金建造书屋以藏书丰富名满天下，这并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喜爱文化、爱惜人才，常容纳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在此埋头读书，书屋雅集众多往来无白丁，当时儒家人士在这里讲学、书画、煮酒论文、游憩，郑板桥、金农常聚在这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可见街南书屋的价值不仅在于盐商遗迹，更重要的是成为当时扬州的文化高地。站在大门口，细思当年的马氏兄弟的生活方式，以及成为盐商巨富后的生活姿态，不止于自己衣食丰富，而是遍请名流，接济穷困读书人，实乃真富贵人也！随着人流，眼前出现一批老字号令我目不暇接，戴春林和谢馥春的国妆、扬州漆器、广陵古籍刻印社、三合四美酱菜、老杨药膳酥、梅花糕、冶春。走着走着，找不到Y了，“众里寻她花局里”，蓦然回首，原来她走进一家“扇来善往”店，正在专注地盯着扇面上的小楷，手腕不时的扭动，在模仿笔法。Y练习书法的毅力惊人，这次出来玩，还专门带了笔墨纸砚，每天练字打卡，业精于勤，她的字一如其为人与修养，清淡之中还有一种高雅气质，而我只有“高山安可仰，途此揖清芬”了。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商铺外墙上，花箱中，都栽植了绿植和小花，边走边百度，花局里之“花”是借用郑板桥“十里栽花算种田”扬州自古就是一座花城，扬州人种花、赏花、簪花、惜花。局：扬州老百姓爱说局，书局、诗局、茶局、饭局、画局、棋局。所有的选择都在这“局”里，“初闻不识局中意，再见已是局里人”此刻我多想常住在“局”里，开家小书屋，“书局自有颜如玉”白天看着青石小路上来往走进小店的客人，与陌生的朋友探讨文学诗词，闲聊几句，也是一件美事，说不定哪本书里的哪句话，说到了心坎上，顿时眉眼舒展，莞尔一笑，到了晚上沉醉于月色下美景中，整理收拾各种杂乱书籍，在诗情画意之外捕捉人间烟火风情。Y在前面走着，念到“晚来花局里，能饮一杯无？”我笑着说，酒就不喝了，吃碗阳春面还是可以的！

　　扬州的早茶文化，是一定要品的，去了当地人经常吃的金带围，排队点餐的时候，前面大姐是本地人打包带走，热情地向我推荐了几样，我们两个是自由行，没有时间限制，可以细品慢咽，烫干丝、五丁包、翡翠烧麦、千层油糕、虾籽馄饨、腰花汤，扬州人早茶真讲究，还颇有滋味，从扬州的早茶联想到，当年一大批盐商借助水利之便，积累了大量财富，随之有了精致的饮食，繁华的街市、大气的园林，悠闲富庶的生活，从品尝美食中感受到扬州人的儒雅与平和，惬意的早茶享受表现着古今扬州人的淡泊与悠闲。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竹景最为出色的就是个园，园子小巧精致，因主人偏爱竹，所以取半个竹字名为个园，个园多以竹石置景，从园子设计和四季布局来看，很有书卷气，尽显儒雅风，感觉是个有文化修养的儒商，估计在书画艺术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前面有百竿翠竹掩映的弯道，走在其中，凤尾森森“竿竿青欲滴”坐在亭子里有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感觉。竹子对中国文化渗透极深，先有“竹林七贤”后有苏东坡的“竹杖芒鞋轻胜马”古今文人，将满心诗意与情怀借助竹子来抒怀。我和Y不约而同在一斑驳墙壁前停下脚步，《个园记》说了是什么内容，拿起手机对着墙壁百度，一字一句对照理解其中的意思。“广陵甲第园林之盛，名冠东南，，，，，”我们站在回廊中幽赏与共，其不自得也。

个园里的对联多有精华，妙不可言。我们很感兴趣。于是逐个念出来，又记录下来，清美堂前的“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唯俭与勤”这种“耕读传家，勤俭为本”的思想是园子主人留给后辈们的立身之本，也是基本的价值观。清颂堂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一个富甲天下的盐商，倡导家风积善读书，没有丝毫的富丽骄奢，感受到的却是书香之气，还有“清气若兰虚怀当竹。乐情山水静趣同山”“竹宜着雨松宜雪，花可参禅酒可仙”“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新雨初来”“修竹抱山春亭映水，幽兰得地虚室当风”

个园很小，半小时就可逛完，我俩竟花了两个多小时，走出个园，思想还停留在几幅楹联上，不禁对主人心生敬意，黄至筠重视子女教育、勤学读书、积善勤俭、言教身传，他给后辈们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座园林，挂在堂前的字画不是摆设，而是一种精神动力，是告诉后人，活在这个世上最根本的信念和价值。这样的优良家风也值得我学习和传承。

每到一处必去当地的博物馆，也因此知道周一闭馆，选择周二事先预约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参观时间，所以我们进博物馆时正好不用排队，开启对扬州的历史回顾以及大运河变迁的学习。14个展馆一一走过，最让我震撼的是长25.7高8米的老汴河道刨面，上面弯弯曲曲高低错落画着勾线清晰出资隋唐至明清的地层。还有体验感非常逼真的沙飞船，站在船头，看四周的投影视频，运河两岸盐运漕运的景象和市井繁华美不胜收，同时感触在扬州过往繁荣和光彩背后，依稀看到隋朝的壮丁们顶着烈日，挥舞着手中的铁器，艰难地开凿着大运河。

　　第2天早上坐公交车去往何园，下车后偶遇“盐宗庙”和“盐商卢氏古宅”，据介绍已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没听说过，正好参加学习补补课。庙里供奉着管仲（最早的盐官）、夙沙氏（最早煮海盐）、胶鬲（最早的盐商）同时这里又是“曾公祠”，我们不解，原来曾国藩在1872年去世，病故于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任上，同治皇帝准其增匾“曾公祠”。而参观“卢氏盐商住宅”更让我们收获颇多。曾经盐商的富庶在豪宅中一一呈现，高墙深院、规模宽敞、气派非凡，最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庭院中的雕塑“四相簪花”展示四人饮酒作诗的场景，这一典故和我们吃的“金带围”早茶正好对上了。Y说，哪个是韩琦？哪个又是王安石？百度了一下，没搜到，就被更精彩的吸引过去了，后面的厅堂还有一典故“欧阳修传荷飞觞”讲述了欧阳修在扬州“传荷花喝酒吟诗”的故事，居然和我们明天将要去的平山堂有关，这知识补的如同淮扬菜津津有味，回味无穷呀！

何园也很精致，又名“寄啸山庄”百度园名取自“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当下白玉兰绽放，白墙黛瓦间自成画卷，拍的每一张图片都可以当壁纸，漫步于何园的复道回廊、穿过深深庭院，会不自觉想起《红楼梦》里的人物剧情和场景，我们在片石山房歇息，花草树木、假山叠石抱合而成的景框将风景框于其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种美，无法形容。

　　朱自清故居在安乐巷，我们从东关街穿过薛家巷在几个巷子里弯弯绕绕来到安乐巷，来看看朱自清笔下“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他的童年少年时期发生在身边的许多往事，都被他写进了散文中，院子里一面墙上画着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和一段文字，看着他的家谱，他的弟妹们分别毕业于中国科学院院士、厦门法学院、南京师范学校，而他的后人，有毕业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北京师范学院、南开大学，朱家人的家风和品质不一一详述，从他改名为自清，就说明了一切“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

时间还早，我们漫步走在东关古渡牌坊下的古运河边上，静享古运河两岸的风光，一艘龙舟似乎从遥远的隋朝款款而来，恍惚飘过码头盐运、船工忙碌的场景，而古运河千百年来见证乐扬州的变迁与繁华。从运河对面是马可波罗博物馆回到客栈是下午五点，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观景台，我提议阳光正好，不妨我们也附庸风雅一番，于是拿来了茶壶、Y准备了茶点，在亭台绿植间静心品茗，自成一道风景，楼下的游客看我们，我们看远方，时钟仿佛一下按了暂停键，遥想当年，孟浩然、杜牧、李白、白居易、韩琦、欧阳修、苏东坡、秦观在烟花三月时节，泛舟运河、畅游瘦西湖、踏访寺观、品淮扬菜肴，彼此相赠诗文，是何等的美事。我们安静地坐着，用心感受古人那些美好的瞬间，感受他们人生的起伏与快乐。Y递来一本关于广陵的散文，要我朗诵一篇，在杜牧笔下的十里春风，李白笔下的烟花三月，在广陵、在扬州、在客栈，歇歇脚喝喝茶，诵读经典这样的空隙太过宝贵，也值得记录。

梁实秋先生曾在《旅行》一文里谈过旅游搭子的问题：“真正理想的（旅行）伴侣是不易得的。是啊，Y和我都喜欢诗词文学和历史，且Y平日里背诵古文篇幅较多，知识积累非常丰富，每次都能一字不落的背诵全诗，恰如其分地引用诗词。我自叹不如，简直成了她的铁粉儿！其实每次旅游结束后让我念念不忘的，不是哪个网红打卡地，而是与Y在游览人文和风景中，一起探讨、思索、总结、提炼，分享、领悟的过程。在学习、在成长，无时无刻都带着自省、内观去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每一次旅行归来，都让我们对以后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标与憧憬，从而认真生活，凝视生活，把每一个简单的日子打磨得精致、有趣。一如淮扬美食、一如精致园林、一如文人墨客。

吃早饭时碰到一个小美女，她说，咱们都早来了1个月，瘦西湖好冷，花只开了一小部分，不好玩。我们相视一笑，其实把瘦西湖放在行程最后一天，也是静等花开，无论怎样，都不影响我们放飞的心情。瘦西湖我们选择常规路线，南门进北门出。一进门，Y说，醉了醉了！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然后就开始边走边背诵边拍拍拍！湖边的杨柳是新绿，美的不要不要的，无法用语言表达，Y开始了“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乱花渐欲迷人眼”“等闲识得东风面”“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跟着Y背诵的诗词，我们走过了长堤春柳、钓鱼台、五亭桥、熙春台、二十四桥。一阵微风拂过。暖风熏得游人醉，恍如置身桃园仙境之中，瘦西湖的诗情画意无法用语言形容，虽然我们早来了1个月，花未全开，但当下正好。游客中有人吐槽，瘦西湖不好，来的不是时候，其实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对瘦西湖的印象，我和Y 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哪儿都是惊喜，我们陶醉在扬州的亭台楼榭、花草虫鱼和唐诗宋词里，远处的栖灵塔一步步走进，出了瘦西湖北门，我们到了大明寺，直奔平山堂，因为这里是士大夫、文人吟诗作赋的场所，是欧阳修所建，为什么而建？就如醉翁亭，这是他饮酒作诗，与民同乐之地，因此就有了“坐花载月”的故事，还专门写了《朝中措 平山堂》：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我对山色有无中这一句，有印象，因为前段时间刚看过王维的书，估计是化用了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又找不到Y了，她在一副碑帖前凝神，百度一搜原来是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好多字都不认识，只浅显的看出：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可不儆惧乎！《书》曰：“尔唯弗矜”。天下莫与汝争功；尔唯不伐，天下莫与汝争能。我们记录下来回家慢慢消化。而苏轼56岁到扬州任职，虽只有半年，却为纪念恩师修建了谷林堂，取自自己的诗句“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也写了西江月，十年前苏东坡曾经在平山堂与恩师畅谈欢乐，如今只剩下墙上欧阳修的手迹了，睹物思人，自然是惆怅不已。里面故事太多了，知识拓展的也多，需要回家后细细品读，我们一起朗诵了醉翁亭记后，就去参观梁思成设计的鉴真纪念馆，而后登上栖灵塔俯瞰瘦西湖的全貌。

　　回来的高铁上，Y来的时候刚开启的一本新书，还有几页就看完了，已过饭点，我没有打扰她。忽然想起个园里厅堂前郑板桥的一句话“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来为我的旅游搭子点个赞。

车窗外，满地油菜花配上返青的麦苗，南方和北方都将迎来一派春色，这一抹新绿深留心底，是种子，是美好，是希望！我觉得，只要我们一直在追寻，一直在向前，那么我们每一次旅行都是美好且有意义的。

看过的才叫书，走过的才是路，人生如书亦如路，且走且悟且慢读。

写于2024.3.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