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黄巴马(乐贤居士)

<p class="ql-block">  在我印象中,父亲那双手一直粗糙,一直开裂,一直是黢黑黢黑的。</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父亲的十个手指头,一年四季都缠满了医用胶布,十个指头皮肤粗糙,终年开裂。每晚睡觉前,脸脚洗好后,他都会找来医用胶布和剪刀,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在开裂之处缠上胶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晚睡觉前,这是父亲的必修课。</p><p class="ql-block"> 听父亲讲,在他十二岁那年,爷爷就因病不幸去世,奶奶包的是小脚,身体非常不好,几乎干不了农活。父亲在家中是长子,全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为了养家,他打算去跟村里的篾匠师傅学手艺,可是人家篾匠师傅却不愿意教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学艺心切,经常在篾匠师傅干活时,偷偷爬到人家木房的楼顶上,蹲在高处偷师学艺。因为被生活所迫,那师傅做篾工时的一招一式都被父亲牢牢铭刻在心里。回到家后,父亲从山上砍来竹子,学着师傅的样子反复练习破竹、切篾,练习学编简单的竹器。在反复偷师学习和反复实践后,父亲慢慢学会了篾匠活。由会编农用的撮箕、草箩,到会编家用的筲箕、甑笓,再到会编高难度的包箩,直到会编晾晒谷物的晒席。小小年纪的父亲,有着一股坚毅的韧劲,在偷师学艺的路上,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的汗水,终于成为村里有名气的小篾匠。</p><p class="ql-block"> 作为靠竹编手艺吃饭的小篾匠,当年的父亲就靠他那双稚嫩的小手,在反复破竹、切篾、编织中,学会了编制各种竹器。大家知道,篾匠全靠那双手的十个手指头干活,十二岁的父亲,遭遇家庭的变故,加上奶奶身体不好,几乎干不了农活,而家里却有六口人张嘴等着要吃饭。这样的情况,作为家中长子的他,那时是多么地无助。当父亲看到村里的篾匠师傅,心里产生学艺的想法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父亲常对我们说,当初他为了偷师学艺,每天晚上不得不偷偷地爬到人家木房的楼顶处躲起来,睁大眼睛偷看师傅是如何编制东西的,那时的艰辛真是难以形容!</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他那双手,天天与篾刀和竹子打交道,手指随时都被划出口子,流血不止,疼痛不已。就是从那时开始,父亲的那双手就开始由光滑慢慢变得粗糙,由红润变得黢黑,印象中父亲的那双手好像从来都没洗干净过!</p><p class="ql-block"> 自从父亲学会了篾匠活,家中的所有竹器用具就不用去买了,远近寨邻需要买竹器的都来找父亲。当年小小年纪的父亲,就靠偷师学来的竹编手艺,就靠那一双稚嫩而又粗糙的小手,养活了贫困线上煎熬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隆冬时节,家里没钱买煤来取暖,父亲在大雪纷飞的早晨,扛上一把挖锄,挑起一挑马草箩上山去挖树兜去了。树兜埋得深,挖起来不容易,那是一个体力活,一早上挖不了几个树兜。每次看着父亲挑着满满的一大挑树兜回来,我都会看到父亲的手背和手指血珠直冒,我知道冬天的手皲裂冒血珠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但父亲从未在我们几兄妹面前叫过一声苦。</p><p class="ql-block"> 记得在我七八岁时,我们生产队为了增加收益,允许抽出社员去搞副业做砖瓦,父亲想为家里多挣一点工分,拉上他的三弟我的幺爸一起报名去学做砖瓦。</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些年我们老家的寨上,修建的房子多数人家是泥巴筑的土墙毛坯房,家底好一点的人家才修得起三柱二瓜的木房。再后来,才出现了更坚固、漂亮的砖瓦房。</p><p class="ql-block"> 离我们村大约三四里有一个山坳,很早就有人在那里做过砖瓦。那里有一张烧制砖瓦的土窑,听说是好多年前就建好,早前曾有外省的泥瓦匠在那里做砖瓦。</p><p class="ql-block"> 父亲他们就选的这个地方来做砖瓦,这个地方名叫清塘湾。以前的师傅之所以选这里来做砖瓦,据说是因为这里的泥巴呈黄色而且粘性特好,那种泥巴特别适合烧制砖瓦,所烧制出来的砖瓦色泽和硬度都是上好的。</p><p class="ql-block"> 砖瓦场只有父亲和他的弟弟两个人,父亲的三弟一年到头都在打砖,父亲一年到头都在做瓦。打砖是力气活,从早到晚抱着一大坨踩好的黄泥往制砖的模子里填,填满一个模子,用一根专用细钢丝将模子外多余的黄泥割掉,然后再将做好的水砖搬到平整的地方晾晒。待水气稍微干一点,到傍晚时再将那些水砖一块一块抱来堆好,再在上面盖上谷草,以防下雨把这些水砖淋湿。做水砖技术含量不高,父亲几乎不做,多数时候,父亲好像主要都是在做瓦。</p><p class="ql-block"> 要做成瓦片,先要找到用来做砖瓦的特殊的黄泥巴。用挖锄一锄一锄地把黄泥挖起来,将黄泥中的小石子、细砂等杂质挑拣干净。再将这些黄泥用撮箕一撮箕一撮箕地运送到场地中一个圆形的、约有半人深的小塘子中,把黄泥捣碎,再在黄泥上喷洒一小点水,算是给它增加一点水分,一切准备就绪。父亲牵来家中那头大水牛,干活前先把水牛喂饱,将水牛牵到放有黄泥的小塘子中。父亲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握着牛刷条,他总是光着脚板,赶着水牛在小塘子中不停地转圈圈,我们当地的说法这叫“牛踩瓦泥”。一塘子的黄泥,从一颗颗的黄土泥巴变成细糯粘稠的一塘子黄泥,从早到晚,差不多要一整天才能将做砖瓦的泥料制作好。父亲说在水牛踩瓦泥时,他之所以要光着脚板,是为了在反复来回踩泥过程中,不断发现脚下的小石子和各种杂质。脚板一旦踩到这些东西,父亲立即弯下腰去,将瓦泥中的小石子和杂质挑捡出来扔掉。一天下来,人和牛就这样不停地在小泥塘中反复转着圈,直到将满塘子的黄泥巴踩成一塘子软糯粘稠的好料,牛踩瓦泥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p><p class="ql-block"> 瓦泥踩好后,父亲用工具将瓦泥一坨一坨地从小塘子中切割、搬运到场地中搭有凉棚的工作台处,堆成一座小山,并在上面盖上塑料薄膜,防止这些踩好的泥料被太阳晒和被雨淋,以免影响后面打砖做瓦的质量。</p><p class="ql-block"> 每次在做泥瓦之前,父亲会再次用工具将踩好的那一堆黄泥面料一坨一坨地切割、堆放,打理成一人高的长方体黄泥墩子,用工具将黄泥墩子处理成宽约一尺左右的光滑整齐的黄泥墙。只见父亲拿出切割黄泥的专用钢丝工具,在那堵泥墙的顶面,双手用力,从前往后轻轻一拉,一张拇指厚的黄泥面皮被熟练地切割开。父亲伸出右手小指,轻轻挑起黄泥面皮,再伸出左手小指,熟练地挑起左边的黄泥面皮,两手往上同时一抬,一张黄泥面皮被父亲捧了起来。这一娴熟的动作,就像今天做米皮的师傅,熟练地从方铁盘中剥下刚出锅的米皮。父亲抬起黄泥面皮,两步跨到做瓦的工作台,将黄泥面皮往制作泥瓦的圆形模具上竖放,用面皮将整个圆形模具包裹好。这时父亲左手不停转动圆形模具,右手握着一块专用木片,紧贴着裹着黄泥面皮的模具,不断地在黄泥面皮上挤压、修整、打磨。偶尔会用小木片沾上一小点水,继续打磨,直到圆形模具上的黄泥面皮被打理得光滑均匀。这时父亲右手换了工具,改用一个竖形的顶端嵌有尖形小铁钉的切割用具,将圆形模具上超出规定尺寸的黄泥面皮整整齐齐切割扔掉。然后提起做瓦的圆形模具,将贴有黄泥面皮的模具提放到一大块平整的坝子中整整齐齐平放,然后左右手扣住圆形模具顶端的长柄,轻轻往内一用力,圆形模具瞬间松动变小——将模具从中轻轻抽出,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黄泥面皮圆桶。这些黄泥面皮圆桶,在太阳光下晒一个小时左右,待这些黄泥面皮圆桶风干了水分,便可以将它们拍成瓦片堆放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和大哥都正在上小学,每天放学跑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皮后,我们兄弟俩就飞奔到父亲做砖瓦的场地来帮忙。我们每天来做的事,就是将那些晒干了的黄泥面皮圆桶拍成瓦片,然后和父亲一起将瓦片堆放整齐。父亲做的瓦片厚薄均匀,瓦片质量好,没有一丝缝隙,烧制出来用来盖房从不漏水,深受当地人称赞。</p><p class="ql-block"> 父亲他们在那里一做就是三年多。那几年,他起早摸黑,为的是多干一点活,为家里多挣一点工分。由于一年到头都在和黄泥巴打交道,父亲的那双手满是老茧,满是皲裂,满是血珠。每到晚上,夜深人静,父亲总会在煤油灯下,拿出医用胶布,用剪刀剪下一小段来,将十个指头一个一个细心地缠好。有时,父亲偶尔也会叫我帮他用医用胶布缠手上的伤口,但多数时候,父亲洗手缠胶布时已经夜深了,我的瞌睡早已来临,或者已进入梦乡,所以一般情况父亲是不会麻烦我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一双手,这一辈子不知承载了太多的艰辛,那十个手指头上缠着的白花花的胶布,在煤油灯的照耀下,总是那么的显眼!</p><p class="ql-block"> 父亲就是用这一双满是皲裂的手,在农村操劳了一辈子。在这一双手的劳作下,我们家的土墙房变成了砖瓦结构的新房。我们从粗茶淡饭的苦日子中熬了出来,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在父亲那一双手的操劳下,我们家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父亲的那一双手,在记忆中却一直没有停歇过。在老家,他早已习惯于劳动,不劳动好像就不习惯。终年四季,父亲的双手那十个指头一直都缠着医用胶布,一直都是黑黢黢的。</p><p class="ql-block">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的第十年,在我三十岁那一年,我有幸调来县城,终于将老家终日操劳的父亲接到县城来与我一起居住。进城后的父亲终于可以休息,终于可以不用终日忙碌。我发现,父亲的手慢慢在变,那十个指头上的医用胶布虽然还缠在手上,但更换的频率慢了下来。在父亲进城后的第十年,他终于不再每天晚上用胶布去缠那伤痕累累的十个手指了!但他那手上因操劳几十年形成的老茧,那黑黢黢的肤色,一直伴着老来的父亲。我想父亲的这双手,注定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它那黢黑的颜色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双黢黑的手,在外人看来一点都不美,但我对之却满是敬重!父亲的这双黢黑的手,是一辈子勤劳的手,那十个指头上的万千伤口,是父亲一辈子肩扛责任的最好见证。</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