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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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学生 　题记——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身上总有大人的影子。其中三观尤其重要。 学校的东墙外有个东北小饭馆，饭馆不大，但也分出了里外间。外间是大圆桌，里间是小长条桌，四个人的位子。那天犯懒，我想在小饭馆随便吃点晚饭了事。 老板娘热情地欢迎我：“您在里间吃吧，一会儿学生们就来，外边太乱。”“您这里还有学生来吃饭？”“对呀，他们是我的主要顾客！他们说学校的饭不但贵，给的量还少。” 学生们说的并不是瞎话，学校的食堂承包后饭菜是越来越没法吃了。两个菜加在一起才一勺，那勺子还得再掂掂，唯恐勺子里的菜高出水平面。对老师如此，对学生们会更甚，对于长身体的他们，吃饱就不错了。 我刚想告诉老板娘我是老师，又咽了回去，因为社会对老师没好印象，都说老师抠门，何况我只要了一份六元钱的盖饭。 就在我的饭被端上来时，听到外边一群人进了饭馆，我关上了门。 “今天，你们要是爷们儿，就听我的，咱吃饱喝足，点10个菜，零头你们9个分着出，整数我出，行了吧！够爷们儿吧？”一名学生拍着胸脯说。“行，就这么定，不许反悔，谁后悔谁就不是娘养的！”“那，上晚自习，迟到了怎么办？”“统一口径，就说宿舍老师让咱们打扫卫生。” 我在里边听得十分真切，通过声音判断出他们是我们刚分的文科班的男生。好奇心让我把门悄悄地拉开一条缝，向外扫了几眼。还真是！16个男生，来了10个，都是住校生。因为时间短，还不怎么了解每个学生的性格。但我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位学生是小B。“嗨，老大，门卫不让进咋办？”“你傻呀，是爷们儿就跟我翻墙！”小B拍着胸脯说。天呀，就小B瘦的跟电线杆一样，还能当老大？！我心理嘀咕着。 我对他没多大好感。高一教过他的老师说他纪律散漫，是打架斗殴能手，除学习外，其他都行。通过给他们上一个月的课，也发觉他上课总是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眼睛本就不大，还喜欢斜眼看别人，给人感觉：爷们儿看不起你。个子很高，也很瘦，怎么看也不像是打架能手。如果走近他，用责怪的口气询问：“为什么不带课本？”他就双手托起下巴，眯细着眼睛看你，从眼睛缝隙里透出凶光。那时，不等他说话，我赶紧走开，我怕他顶撞我，时间耽误在解决问题上，其它同学无法听课，况且高考的内容既要深度又需要广度，能完成当堂教学任务就很不错。 叫他回答问题就两字：不会！站都懒得站起来，不屑一顾的神态。“老板，拿盒红塔山！来，每人一只，抽！”还真抽好烟！难怪每次走近他身边都闻一股烟味。外屋传来学生们不停的咳嗽声，显然，会抽的不多。“哥们儿教你，这样拿烟！” 我的心在受煎熬，不知道该怎么做。校内我是他们的老师，校外我仍然是老师，老师应该制止学生的不良行为，但是他们会听我的吗？我教他们不到一个月，他们要不给我面子，那将是多么丢人! 现在的90后，啥都不当回事，即使奥巴马来了，犟起来也没辙。在教育的机智里沉默是策略，给他们留出空间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的良心。 学生们边吃边聊天，声音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鼓。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隔墙有耳。“娘的，高一时挨主任蒙了。”说这话的是小D。他跟电线杆正好是一对，十足的小胖墩。 “到了文科，才发现敢情不像主任说的那么好学。”“就是，我们班主任也说，‘中国字你认识吧，上文科就没问题。你认识它，它认识你，保准就能学好。你记不住它不要紧，多背它两遍。” “就是就是，上了文科，拿到高考题才发现，啥意思都不知道！”“你是不知道文字意思，我他妈的是连字都不认识它们。嘿嘿。”“特别是古文，历史学科全他妈的是文言文。”“历史老师还说，我们的先人用优美的文字记录了一副副历史画卷，狗那屁！”“你是文言文，我是那些字。大篆、小篆、隶书、行书、草书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看它们不是蝌蚪，就是螃蟹。” 他们怎么就不会欣赏美的意境呢，我在心里嘀咕。“大、小篆就讲了四十分钟！真服了！” 我努力地回忆着我讲的那堂课。看来学生没有明白，我要改变他们对学习历史的认识：死记硬背。听了他们的话，我偷偷地笑，也在反思着自己的教学。“你以为政治好学？全他妈的套话，更他娘的没意思！背，背就是背！”“整天的抄十遍，今天抄了，明天忘，咳！” “学这么点内容我就背得颠三倒四，真不想学了。”“自己选错了路，还怪别人，你是个爷们儿吗？”“对呀，也别全怪主任们，我爸我妈也说，文科背背就行，将来工作还好。”“小样，一个个磨磨唧唧的。”电线杆又说话了。悲乎，哀哉，我可怜的学生。 按道理说，形象思维、跳跃式思维比较好的学生学文科应该没问题。可这些学生都不占优势。一般学校文科男生极少，而我们这儿，正相反。“你们是学生吧？”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了，不许吃饭呀？” “怎么说话呢！你还斜眼看我，快吃，吃完立刻给我滚蛋，我要用这桌子！”“你不滚我就不滚，你怎么地！”这是电线杆的话。“嘿，你这缺少家教阿！”“我就缺家教了！有本事你去大渔阳呀！”话音刚落，就听到嘭的一声，像是一件东西摔在桌上，吓我一激灵。我拉开门，见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别生气，别生气，他们不懂事。”这是老板的声音。“你说谁不懂事！你不想开饭馆了是不是！”外面吵成了一锅粥。“反了！你们，110吗……” 我不能再悠闲地静坐在这里，我被煎熬得如同油锅上的蚂蚁。我拉开门，我并没看他们，“哼”了一声后，把两百元钱拍在老板面前的桌上，学生们吃惊地看着我！“给这桌结账！你们，跟我走！” 电线杆收起了匕首。 我不敢回头看，我怕他们不跟我走！到了学校院墙外，我回过头，发现一个都不少。乖乖，一米七多的十个小伙子跟在我这一米五高的老师后面。刹那儿，我发觉自己担心是多余的，看来我还是有威慑力的。 “是爷们儿，向来是正正当当地走正门。不做缩头乌龟，干了事就不怕事。从大门口进去！”学生们晓得我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我护送他们到大门口，与门卫打了招呼。 那一夜，我无眠，“匕首”、“爷们儿”反复在我脑海里折腾。 二 不知道为啥，从那件事后，小B与我话多起来。他主动地替课代表送作业、发作业，上课也开始举手。 有一个星期天，那半天就我自己补课。一名学生的试卷丢了，我给他钥匙，要他自己到我办公室去找，他把试卷拿来，但钥匙给锁在屋里。下课，他忐忑不安地说：“老师，今天有别的老师来吗？”“没人，就我自己。”“那您骑我车回家吧。”“为啥？”学生的手互相搓捏着，“您那钥匙……”我全明白了。“我骑你车回家，我怎么进家门？我先生值班。”就在我们讨论怎么办的时候，小B乐嗞嗞地把钥匙递给我。我们张圆了嘴，看着小B。“小菜一碟！”小B得意地说。我脑子里立刻闪现了匕首。我打了个冷颤想必学生们都发觉了。 “您办公室的天窗开着呢，我往上一窜，再一猫腰，门就弄开了，我就进去了。”小B解释道。学生们鼓掌。办错事的学生拍着小B肩膀，伸出大拇指。但我是该表扬还是该批评？ 那夜，我又无眠了，脑海里竟是那把匕首。 三“您的孩子是男孩，就做好让您孩子打架的准备。”小B看着办公桌上我儿子的照片对我说。我的目光告诉他，那是歪理邪说。 他看出我的表情，“打人以及被打，都行，要是一架都不打，他就长不成男人，不够爷们儿！” “爷们儿就是会打架的男人吗？在你眼里毛泽东、周总理跟蒋介石是不是很会打架，他们很爷们儿？”我问。 小B面对我的追问回答不上来，顺势趴在我的办公桌上，边端详我儿子的照片边说：“反正，我爸从小就那样教我的。他渴望我成为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那样，打架时候就可压死对方。”我忍不住笑起来。心想，真是个孩子。“看您儿子就不会打架，文文静静，一副女孩的清秀面容。要是个女孩，也是个大美女。” 我瞟一眼儿子的照片，那是他上小学时候照的。现在，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我说对了吧？”小B见我发愣，微笑着斜眼看着我说。 “我儿子，一直是我的骄傲，很会心疼我。他会摔跤而不会打架。”我微笑着对小B说：“你要不信，你课间问传达室张老师，还有体育组的老师。那次，四年级以下一组跟四年级以上同学在操场进行了一次较量。当时，很多老师在旁边看这群小顽童有趣的摔跤。” “我只知道男孩生性好斗，摔跤是乐趣，还真不清楚是为了成男人。打架是男孩的小玩闹，而不是成为爷们儿的必修课。”“他摔跤肯定比不过我！”他仍然自信地说。“怎么，你的业绩能载入史册？”我有一打没一打地应和他。 这时候，他靠在椅背上，显然是我引发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但我不想跟他闲扯，放学我该回家了。我开始收拾东西。“我郁闷呢，活着没意思！” 我吃惊地看着他，“怎么就没意思呢。”心里疏导比教他知识更重要。我拉过一把椅子也坐下来。“您知道吗，我从小就受我姑家的表哥影响。我表哥在我们那地方可号令三山五岳！”他的语气表现出很是洋洋自得。 他看出我的惊疑继续说：“他能把方圆百里的社会痞子在几小时给集合起来，那气势可了不得。我小时候，我的同学，邻居孩子谁也不敢招若我。我手里时常拿个棍子或刀子，边走边耍，快到学校时候就藏起来，放学后在去拿。”他说的时候情绪很激动。“ 也没人敢告诉你父母和老师？”“我父母？都知道，他们支持我呀！告诉老师，他们没那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毛扬起，眼睛圆睁，一改平时笑咪咪样子。那凶相，真令人有几分害怕。他从激动中恢复过来，慢悠悠地说：“中考那年，父母知道我考不上高中，于是就跟学校说，把保送生的名额分给我。学校老师都知道我表哥，于是都不敢说不！” 我斜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现在遇到我！我不信邪能压正！” “您听我说完，有个同学知道这消息后，不服气。因为老师在班上念了保送的条件，他觉得我不够格。晚上，我把这件事情跟我爸说了，我爸又跟我表哥说了。结果在一个星期天，那同学到外边买东西的时候，我表哥派人把他臭揍一顿，然后装进了麻袋里，一下子拉远了。” 小B的讲述让我浑身一阵阵地打冷颤。好奇心又让我继续追问：“拉多远？” 小B吸溜一下鼻子，比较满意地说：“内蒙古大草原！” “你们怎么可以那么干！真是没王法了。”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愤怒，“那是你的同学，是一条生命。纯爷们儿都讲道义，你明白什么叫道义不？“ 小B看我很气愤，低声说：“我也觉得他们有点过分了。那些日子我整天提心吊胆。您想，孩子没了，谁家长不急。我父亲让我上学时候装个匕首，避免发生意外，还给我配备了手机。他们临回来给孩子父亲打了电话，第二天他父母给接回家，我的心才放到肚子里。这事发生后，谁还敢说不呀。于是我顺利地来到了这所学校。”听完我气愤到极点，但转念一年，还是关注当下他的心里状况，别在作恶。 “你是不是现在也觉得打架很有男子汉气？很爷们儿？”实际我是想知道，他现在还是否参与打架。“高一的时候还打呢，我的床下面有一根粗棍子，一把刀子。只要是哥们儿有点不平事，招呼一下，我抄家伙就去。学校的墩布踩断了就是武器。” 小B说这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保管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学生领的墩布怎么就那么爱坏，领的频率非常高。同时，我还想起另一件事情。高一上半年，大约中秋前后，那天我到学校比较早。当我进了校园，走到甬路中段的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嘶喊声：“我叉死你丫养的！”我只感觉后背生风。一个瘦弱的男生，被五个高大的男青年追赶，他们手里拿着棍棒和铁锨。一个瘦高男青年跑得最快，眼看就要追上，男青年用全身力气把铁锨掷出去。铁锨划了一道弧线，奔男生的后脑勺飞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不禁脱口而出：“拐弯，奔教室！” 孩子听到指令，一下子拐弯，朝教学楼跑去。铁锨是不会拐弯的，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时候，学校的保安拿着电棒追赶过来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男青年没叉到他的仇人，用眼剜了我一下，我浑身打颤，一股寒气传遍我全身，我首先想到：“他会对我下手吗？”好在这时候保安已经连推带搡把他赶出校园。男青年边走边说：“今天算你好运，我就不信，你呆在这里不出来。”这句话我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男生说的，也许是为自己心里的平衡。“老师，老师!”学生的叫声打断我的回忆。“您怎么了？” “我想起高一时期，一个男同学被校外的男青年追打，那次”，还没等我说完他接着说：“被追的人就是我，那次我听到你说，拐弯，教室。我得谢谢您。”“别谢我，你要不谢我，我没内疚感，你要是谢我了，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这么说，您希望我挨揍？”“也许你挨了一次揍，会明白一个道理，可现在，你还仍然觉得打架才爷们儿。”“老师，我现在不打了！”他看出我疑虑，“真的，打架不是啥好事情，自从我表哥出事后，我收敛了许多。”“你表哥出了什么事情？”“有一次他们闹大了，想劫持领导。”“那是你表哥他们干的？”“是的，那次他们邀请外地痞子，知道领导要从大桥上经过，于是在大桥事先埋伏好了。不成想，那领导相当机灵，趁混乱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很快，110到了，他们给抓起来，于是供出主谋。于是终生监禁。” 听完他的叙述，我长长地了出了一口气：“这就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表哥进了班房，你觉得没靠山，才不打的吗？”我试探着问。 “也不全是，是因为我喜欢一位女同学，她跟我说，她不喜欢野蛮人，打架，动粗的人是牲口不是人。她告诉我跟她交朋友可以，但有个条件：不能动粗。我知道我学习不怎么地，人家学习数一数二的。因此我也想好好学习，不能给她丢脸。”他自信地说：“我找您的目地是看看，我该从哪做起。”“这才够爷们儿，满有自知之明和责任感！”天呀，绕了一大弯，他要不说，我都把今天他要找我的主题给忘了。“她没答应你，或者说你觉得改变你自己太难，才郁闷的吧。”生活给了他希望，也给了我希望。我把椅子拉近他说：“你这么相信我？”“当然，上次那件事情，您没对任何人说，因为任何人没找过我。您也没看不起我。”喔，他也还记得那件事情。他说的没错，我从没向任何人说起他们的事，我觉得跟别人说了也没用。“总有一天，我会好好请您一次。”他说话的表情是告诉我，没诳我，是认真的。“我肯定不拒绝。” “我记得你嘴里时常冒出脏话，呵呵。”“我在您面前小心地管着自己的嘴巴。您的目光总让我觉得胆怯，同时也给我动力，总之我说不好您的目光。” 这时我想起有次在医院，几个人猜我的职业，一位刚参加工作的男孩脱口而出我是教师。他说理由是，我的眼睛让人看了不敢说谎。“老师都善于长篇大论的说教，说得我们烦。可是您讲课，举得例子我感觉说的就是我。”“那你可多心了！”我嘴上这么说，但心想，孩子，你哪知道老师在下面花多大功夫来选择教学素材。自从看到你有匕首，我就琢磨着怎样潜移默化地改变你。怎样让你知道历史上的男人怎么做爷们儿。“您看，拿破伦爱打架，欧洲惨了。希特勒爱打架，世界惨了。毛泽东一辈子不带枪，却能征服蒋中正！”我还真没想到，历史学科对他有所触动。“你真聪明！”“您在讥讽我？”“老师讥讽学生？这是我的风格？”“不是，不是！”“你要这么认为就说明你不懂聪明这词的意思，就如同你不清楚怎样做才是爷们儿！”“那，您眼中的爷们儿是啥样？”“说话算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了她，按时完成老师留的作业！”“嗯。”“没啦？”“有，把匕首给我。”“早扔家了！现在拿它也没用，还让人觉得我不是好人。”“嗯，爷们儿就要给他人带来安全感，像山一样，人见着就感觉踏实。”“是，明白。”小B站起来，顽皮地给我敬个礼，转身走了。那夜，我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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