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记忆〈六〉看见肚子的鱼

龙凤棠

两林乡叭歌村所辖追高英扎、寨通板、豆腐寨、叭歌寨、禾落崖五个自然寨。五个自然寨除了豆腐寨水源丰富外，其余的都缺水。我在禾落崖学校教书秋季学期借住叭歌学校时，正好满十八进十九岁。正值“当时年少春衫薄”弱冠之年。

中心店往腊尔山方向048县道二百多米处路口右拐，沿着一条不足四米宽石子马路往里斜下走三百多米就到豆腐寨。豆腐寨四周高，中间低，状如锅底状。豆腐寨是汉语意译名字，苗语称“凼啦火”（苗语凼啦火豆腐一样塘意思）。豆腐寨三十几户人家傍山而建，前面绕着是一坝坝错落有致的烂泥田，田泥软烂如豆腐，故名“凼啦火”。

豆腐寨四周为石山，山势平缓连绵呈包状。山顶松林覆盖，四季郁郁葱葱；山脚裸露的石缝隙里长满了荆棘、山竹、樱桃……阳春三月，山顶的松树林开始换上新妆，越发显得苍翠欲滴，山脚的樱桃树也开了花。远望过去，豆腐寨四周的山包，仿佛一群踏春的少女，身着绿衣，脚穿绣花鞋踟蹰不前沐浴春光里。

豆腐寨四周的石缝有许多深不见底，阴雨天便有白雾从深石隙里冒出，如丝如缕缥缈盘绕山间树林，给豆腐寨罩上层神密面纱。豆腐寨北边岩窝里有一石洞，洞口如门，上有俩人来抱樟树华盖似遮盖着。这是全寨最大的一棵树，长满青苔的树蔸下砌有好几个状如土地庙的小石窝，盘旋苍劲的虬枝上吊有许多红布条。显然，樟树也被许多寨里寨外善男信女认做干爹干妈了。石洞里面有泓清澈如牛眼的泉眼，泉水深不见底。每年梅雨季节涨洪水时，泉眼也跟着冒出洪水，声如龙吟虎啸，偶尔有手臂大身子细长，长喙猪鼻，虬须，龙爪怪鱼洞口出没，寨里人看到了，谁也不敢随意造次，虔诚地焚香礼拜。

夏末秋冬是腊尔山枯水期，石洞泉水消下去十多米，沿着凿阶下去，夜晚打着手电筒照着水面，有两指头般大小透明金鱼状的红鱼游来游去。

豆腐寨人叫石洞“溜滚”（苗语鬼一样神秘的洞）。

叭歌学校前面有一片“夹冬田”（冬天时还有水的田），春汛来时，田里便弥漫一田雨水，耕耘一番后，田土里冬眠一冬的泥鳅田螺吵醒似钻了出来，搅浑一田的泥水。

这是赶泥鳅摸田螺大好时节。赶泥鳅须太阳连续出来两三天才好，水温回暖，泥鳅全都从洞里钻出来，泥田里到处乱窜嬉戏晒太阳，觅食。渔篓子一边抵着田坎扶住，另一手拿着“△”形一边套装干竹筒的赶鱼架，不停浑水里抖动，穿在木架上的干竹筒在水里发出沉闷“咔咔”声，浑水里的泥鳅吓着往前蹿，“咔咔”“咔咔”……不停抖，不停赶，赶到渔篓口时，双手猛地提起渔篓，俩三个或七八个泥鳅在篓斗里扑腾翻跳。天色好，运气好，每次都能赶上四五斤泥鳅。

八十年代末，腊尔山集市还没见人收购田螺，映像中，凡是有水的田里，每年.春天都有田螺出没。那时腊尔山人没有嗦螺的吃法，通常都是田螺肉焙干炒斩干椒段，又香又辣又有嚼劲。田螺肉撬取非常费劲，大田螺活剥是不可能的，一磕碰，伸露出来的螺头肉就紧紧缩进壳子里，任凭怎么撬打都撬不开。须开水里煮开田螺到死为止。一粒粒针头撬出螺肉，反复搓揉淘洗去掉污垢剁碎才能煎炒烹饪，麻烦得不得了。于是下田摸田螺，在腊尔山只是偶尔为之的事。

我借宿叭歌学校时，叭歌周围几个寨子“夹冬田”浑水摸田螺差不多就我和中心店出纳阿鸿俩“屁眼痒”愣种。挽起裤腿，撸起膀子，撅着屁股浑水一通乱摸，半簸箕一提桶就俩三个小时的功夫事，回来中心店厨房大脚盆一倒完事，后面的事总有店里吃货主任麻子打点，我们俩愣种只剩吃现成的份。

豆腐寨烂泥如豆腐的烂泥田，水清泥深，没有田螺，倒有不少泥鳅。白天出来晒太阳的泥鳅非常警觉，一有响动“哗”地一个激灵翻身就往烂泥里钻。轻轻俩手捧一捧泥鳅翻身的烂泥田坎上一甩，烂泥带上来的泥鳅“叭嗒叭嗒”草丛里乱蹦乱跳……豆腐寨泥鳅最好捕捉是下雨前闷热夜晚。天空满天星斗，青蛙此起彼伏呱呱吵个不停。藏在烂泥洞里的泥鳅也憋闷受不了，纷纷从烂泥洞里钻出来，嘴巴一张一翕静静躺在清水里，一动不动。背上一背篓松明块，一手提着烧松明块的铁丝自编笊篱兜，一手拿着一头夹有一排大号缝衣针两米来长的竹杆扎子。烂泥田坎边走边照边看，白天机警灵活的精灵，一到晚上就如中咒一样一幅傻样，看见亮光，听到响动也一动不动。扎子对准拦腰用力猛地一扎，泥鳅痛苦扭动着身子不停在扎子上挣扎着……

拣田螺捉泥鳅最好是初春开始翻田到夏初田里还没有栽秧这段时间里。中心店小厨房里干椒炒田螺肉，擂钵辣子炒干泥鳅；泥鳅炖豆腐……主任麻子变着花样弄着吃。开始还好，主任麻子喝着酒就着田螺肉干泥鳅，美滋滋的。可时间一长，吃腻了，做烦了，主任麻子一见我和阿鸿出门，就扯着嗓子喊:

屁眼痒的！不给你们做了，撑顶了，张口喉咙管是田螺泥鳅……

腊尔山汛期都是到了夏天田里禾苗分蘖打包时就结束。豆腐寨的“溜滚”水流也小，逐渐消下去十几米。沿着台阶下去，一股凉意迎面扑来，耳边有如流水“嗬嗬”声和洞缝上叮当滴水声回响。洞里安静得使人毛骨悚然。

我曾经提着提桶，打着手电舀了几回鱼养。

“溜滚”退水后泉眼的鱼，我从没有见过豆腐寨人传说中细长、长喙猪鼻、龙爪的怪物，倒是有不少淡红色，通体透明，状如金鱼，能看到肚子肠子，眼睛特小的鱼。鱼不大，大的有俩指大小，小的有小指头大。鱼游位置深浅，都是随着天气变化而变化。天气闷热时，鱼就在水面深不到一拃处悠闲扇着鳍悬在哪里，一动不动。见到光亮，听到响动也不动。天气阴凉时，鱼也消失无影无踪，只有几条筷子头大小，状如泥鳅，扁嘴，两腮下长有肉芽，腹部有对称四肢脚爪，通体透明，眼睛特小呈粉嫩色的怪物。见到光亮或听见响声，一个转身就往水底钻。

洞中舀上来的鱼，一点不能阳光下暴晒，差不多都是见光死。黑布遮盖得严严实实，房间阴凉处一天两次换上冰凉的井水，可以活上四五天。我曾经死了养，养了死养过几条。来来去去豆腐寨“溜滚”好多次，结果全身时冷时热发热头疼得厉害，豆腐寨人讲我是落魂了，要我亲自去“溜滚”洞口烧一份钱纸，磕头认错发热头疼就好了……

我回腊尔山学区教书后有年春天，我在腊尔山街上看到千工坪镇胜花村一位姓麻的麻医生，在当街的门店门口剖杀一盆鱼，里面有我在豆腐寨石洞里见过的品种，他讲长潭岗河里有，是冷水鱼，专门往水深的岩洞地方钻，平常很难见到，长潭岗电站放水好不容易逮住几条。

我终于解开了心头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