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一惊蛰

建成

<p class="ql-block">大隐隐于土</p><p class="ql-block">泥土从不孤单</p><p class="ql-block">大地醒了</p><p class="ql-block">长长地呼出一口气</p><p class="ql-block">睁开无数的眼睛</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蛇是世界上最冷的事物。蛇拒绝外界的一切喧嚷,它压根儿没给自己设置听觉,不设置声带。视力也不怎么好。它的高冷一如它简约的体型──没有四肢,头尾相似,全身光滑,毫无棱角。一生不停地完成残酷的自我蜕变和更新。残疾并美到没有漏洞的事物,会让人不寒而栗,鸡皮四起。它的冷酷既无懈可击,也无迹可寻。</p><p class="ql-block">即使在炎夏,遇到蛇,人也会从头到脚冰凉入骨,血液凝固了似的,浑身打颤。蛇天生冷血,它还把这种冷传递给人类,以此冷落异类的人,决计和他们保持距离,并用它天赐的毒,作为生存和对付人类的武器。蛇与人类,彼此之间存有太大的戒备心,毫无友善相处的可能。人类想方设法征服蛇,猎杀,捕捉,驯服,食肉,取胆,蛇却那么聪慧,也花样翻新地防备或攻击人类。</p><p class="ql-block">如此冰凉的蛇,还要在最冷的数九寒天,把自己封冻在泥土里,爬冰卧雪数月之久,在天地之间的这个大冰柜里冷藏自己。冷冻之后,它还能活过来吗?真让人担心。科学数据表明,历经1.3亿年漫长进化的蛇,有着20年的平均寿命。无数的寒冬过去,事实证明,人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年一年,泥土内部的阳气上升,大地变温暖时,蛇从解冻的土层爬出来,吐掉含在嘴里的泥巴,腰肢重新变得柔软,血液开始在体内行走。蛇被叫醒,它饿了,会准时在每一个春天重新活过来。</p><p class="ql-block">封冻的泥土并不孤单,蛇也不孤单,大隐隐于土,像蛇一样藏身泥土的隐士还有很多。气温降到一定程度,它们把生命活动降到最低的状态,这是大自然的“藏身”哲学。</p><p class="ql-block">人类给自己穿衣戴帽,增加棉被越冬。动物和植物怎么办呢?两栖的青蛙、蟾蜍钻进泥土进入睡眠;苍蝇蚊子等小昆虫钻入缝隙假死休眠;松鼠钻入树洞,封上洞口,以毛茸茸的尾巴取暖入睡;乌龟静卧于淤泥中,缩头裹身而眠;蜗牛躲在潮湿处,用分泌出的黏液形成的钙质薄膜封闭自己小小的壳口,藏身自己独有的袖珍小屋安然睡去。黄蜂又叫马蜂,喜欢抱团入睡,气温越低,抱团越紧;终年忙碌辛劳的蚂蚁,这支庞大的地面部队忽然失踪了,它们撤回到地下大规模筑巢,洞口拱起一个小土丘,在通风排水设施良好、温暖潮湿的土壤中过冬,它们分泌一种甘油,抗御寒冷;黑熊等大型动物寻找避风之地卧地而睡。还有一些植物,被遗忘在冰天雪地之中,褪去所有衣衫,顶风冒雪。北方的油菜籽、冬小麦等越冬庄稼,掌握着一种天然的生存技巧,把自己藏身根部枯落的老叶中,在低矮的地表,用自己的残骸和旧衣做被子取暖,卧薪尝胆以等待来年的新生和萌发。大多数野草也有相同的生存法则。所以你会发现,那些新生的美好事物,都从枯死的旧残骸中生出来。树木则选择以枯萎的方式保存生命,它们像站在旷野的哨兵,坚守自己的岗位,因为它们不能像人类一样可以随时搬迁移民四处游走,它们的脚站立的方向不能轻易改变。叶落枝凋,以减缓代谢,而枯落的叶子都化作养分,和泥土储藏的养分一起都优先给了最需要的部分,比如根。而根呢,却在偷偷地孕育新的芽叶和花蕾,所以,给人的错觉是,惊蛰一过,冰雪刚消融,新芽和花一夜之间就冒出大地,像夜里偷袭的士兵,等天一亮,就占领了山野河岸沟渠荒坡的所有领地,继而坐稳春的江山。</p><p class="ql-block">大自然经常隐匿自己的生存规律。自以为最聪明的人类往往只看见了自己所能看见的表面现象。</p><p class="ql-block">整个严冬,沉寂的大地并没有真正入睡,停滞不前,它只是在万物簇拥下暂作休息,转换了一种生长方式,将显性的枝繁叶茂变成隐形的内部生发,在有形无形之间不断滋养着生命。人类肉眼看不到的角落,大地的万千子嗣在泥土的一片寂静里修身养性闭目而眠,静养浩然之气,吞纳蓄锐以求图强进取。</p><p class="ql-block">母亲常说,人活一口气。</p><p class="ql-block">蛰伏大地的万物,不吃不排泄,只存一口气在肚子里,便不会饿死的。</p><p class="ql-block">谁叫醒了大地?叫醒大地的不是惊雷,是大地自己体内的气。</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人一睡一小死。</p><p class="ql-block">大地也有累的时候,精疲力尽时便倒头睡一觉。</p><p class="ql-block">人累的时候,可以请假,可以偷懒,一直睡到大天亮,也可以让生物钟紊乱,黑白颠倒,不分晨昏。</p><p class="ql-block">大地不会,它向谁请假?它永远不像人类那么悠闲,还可以给自己安排休息时间,它没有偷懒的机会,大地太忙,却从不迟到。</p><p class="ql-block">它酣睡时像个孩子,没能睡到自然醒,就被闹钟叫醒。“该上学了,不能迟到啦!”天地之间挂着一架无形的洪钟大吕,指向自然运化。它轰隆隆一声,大地震颤,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万物破土重生。</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惊蛰一到,大地像站在起跑线上的选手,时间就是发令枪,“起跑,冲啊!”预定的时间,收到指令,大地的血液在它每一寸肌肤上开始流动,所到之处,肃穆静寂的泥土获得了重生,板结的筋骨慢慢酥软。大地揉揉睡意惺忪的眉眼,一股暖意围裹而来,澄明的光,晃眼,晶亮。田野里,窃窃私语声,一点一点,此起彼伏,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慢慢地,变成叽叽喳喳的叫嚷,再过一阵,欢腾雀跃。</p><p class="ql-block">大地每年小死一次,但大地不会真正死去。第二年,春雷震,电闪雷鸣,昏睡的大地,惊醒,睁开眼,又活过来,两座山梁之间,惊蛰的阳光拍打着向南的山坡,地面升腾起一层白雾,那是土地长呼出来的一口气。土地长长地伸一个懒腰,扭动身子,一层白雾叠在另一层白雾上,被切割下来的部分,是阳光下山梁的黑影子。土层在发酵,它们憋坏了。土里的虫儿,快速集结。土层的外壳上,虫子拱起来的松土,打着圈圈,像孩童玩过的泡沫,在地面浮出一堆一堆,这是泥土呼吸时吹出的气泡。土层里窸窸窣窣响动的,不只是虫儿们,那些植物蠢蠢欲动,根部积聚的力量,穿透黑夜,刺穿土地的表皮,掀开枯叶,带着一股土腥味四处乱窜。</p><p class="ql-block">土腥味是大地重生的味道,是让我迷恋的气息。我在这气息的包裹里游走山间的角角落落。</p><p class="ql-block">山梁之下,横七竖八的田畴还是一片苍黄,苍黄只是山野穿旧的一件冬衣。褪色的棉衣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土地心情急迫,只是手臂还有些僵硬笨拙,不能一下子把这件厚重的棉衣脱下,于是想了一个各个击破的方法,先用那草的指尖,划破棉衣,土地上便出现一大块一大块的新意,像换上了一件嫩黄的春衫。大地伸出数不清的手指,让旧棉衣完全脱落。就算完完全全把自己翻新了,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了。几座瓦屋遗落在山间,灰瓦垄,黄土墙,矮墙围起来的方形院落,围住一院子的鸡鸭,围不住墙头的桃枝杏枝,也围不住一片狗吠声。瓦屋偎依在田块边,远远地,像一个老人站孩子们中间,田块呢,就是房屋的大手拉着的一些孩子,簇拥前后左右,顽皮撒娇,不讲卫生,还没有学会梳妆打扮,头发乱蓬蓬,一副毛毛糙糙的样子。多少年了,这些灰头土脸的“老人”,一直没有离开它的田块,也从来不嫌弃这些土里土气的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不同的田块都是它心中的有用之才。所以瓦屋一直站在田块中间,看着它们一年四季的生长变化,看着它们的繁茂和凋敝,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长高又变矮,躺下又站起。田块年年常新,是永远不会变老的孩子。细长的小土路由远处静悄悄地伸过来,小路是不走寻常路的一类淘气宝贝,摇头晃脑,弯来拐去,一定要凑到每一个田块身旁瞅一瞅,再把田块分割成不同形状才舒心。</p><p class="ql-block">我在田野阡陌间,踩着溢满土层的阳光,任由脚步引着,漫无目的,一直走一直走,东张西望,自由自在。天空的蓝,把人的心清洗了一遍,再清洗一遍,地上的温热,把人缓缓包裹,我也像惊蛰时节的大地,满满地出了一身汗。南面的荒草坡里有羊群埋头啃食,羊群一定是天边的云来到田野,贪玩,忘了回家。小羊羔围着羊妈妈蹦跳撒欢,我的路过,也并没有打扰到它们,它们只是看了看我,确认我不是贪官也不是奸商,不会拿他们敛财或食肉。它们回头继续认认真真啃着它们的草。我多想告诉羊们,我也属羊。但是羊不理我。</p><p class="ql-block">房屋前,有旧年的田垄,高出地面,一行一行,白地膜裹敷着的土层,潮润,规整有序,闪着光。旧年的玉米秆砍掉了,剩下的矮小根部,整个冬天一直在土里坚守,行距株距一直排列整齐,这是田野的分列式,正步走,行注目礼,从去年秋天演练到今年春天,接受了秋霜冬雪春风春雨的一次次检阅。现在,它们派上了用场,地膜保存充裕的墒情,玉米根须转化成最好的土肥。每一株根茎处挖出了一个小坑洞,一块地全挖完了,土地睁开了无数只眼睛。男人在前面挖,镢头抡起来,带出来一堆褐色的土。镢头落下去,土和土又重新相遇叠加,一层一层的土交换、覆盖,紧抱成团,最后田块秩序恢复井然。女人跟在男人的身后,左手臂上挂着竹笼子,右手从笼子里取出一颗颗三棱锥的洋芋籽,点进挖好的坑里去。孩子们在树下玩泥土,他们把泥土拉成细短棒,抓到断瓦块上,撒些青草屑,再撒些红砖末,折两支小柴棍,假装在吃饭,就着惊蛰的阳光和风,吃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芽眼是种子的眼睛。芽眼这个太富诗意的语词,是农人们赋予洋芋种子的另一个名字。每一个血淋淋的三棱锥上有一个芽眼,那是从洋芋身上旋下来的一部分。深挖在地下的窖,存有下沉的地气,土窖温凉,是块茎植物种子在冬天唯一的藏身之所。大地上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包,以孕妇的形象,包藏着种子。种子身上藏着无数眼睛,微微闭着,在严冬三个月,它们在地下窖藏沉睡,有一天突然醒过来,纵身一跃,钻入土地表层,继续活着。惊蛰过后,大地上开窖了,农人们掏出贮存的洋芋,在有芽眼的地方,用铁刃剖开一个三角体,带着水分的三棱锥洋芋籽,从母体身上分离,跳到洋芋籽的大部队里去。一颗饱满的大洋芋,至多要分割出十几个三角体的洋芋种子。最后,它硕大的被掏空的身体就被铁质氧化后的黑灰窟窿布满,继而它拥有了一个有着特殊后缀的名儿:洋芋把。它暂时无用,归队,待在屋檐下的大筐子里,一季的洋芋种子,要产生出十几筐子的洋芋把。有用的三棱锥被优先保存,运送到田里,埋进土层。无用的洋芋把,在大锅里蒸熟,乌黑黑的,一瓣一瓣,七零八落。下地种洋芋,带着洋芋把当干粮吃,大人小孩天天吃,吃腻了,吃怕了,只有母亲一直拣着吃,舍不得放过一瓣。最后剩下的,给猪吃。</p><p class="ql-block">看着一个一个三棱锥钻入小土坑,我凑过去,问,种洋芋还早吧?女人和男人都暂停手里的动作,同时扭过身来,笑着喊道:惊蛰一过,地就醒了,人也不敢偷懒,把地给误了。</p><p class="ql-block">从小,我就跟在大人身后点洋芋籽。种洋芋需要齐全的班子,母亲站在最前面,用脚步丈量尺寸,侧身迈出一步挖一个坑,身后出现一行均匀美丽的图案。哥哥端着装化肥的洋瓷盆子,像给土地喂饭似的,战战兢兢给每一个坑里撒下一勺化肥。风大的时候,哥哥猫下腰,不然,一勺化肥会被风带走。尼龙袋子里的化肥是称好斤头的,那个勺子必须做到公正公平,把握有度,才能避免土块的无数张嘴当中有的挨饿。父亲把背篓斜抱在怀里,用一根绳子跨在背上,趴在粪土堆前,双手把细细的粪土揽入背篓,在每一个坑前,走一步,颠一下背篓,用厚厚一层黑粪土盖住白色的化肥。我左手腕上挎着沉沉的竹笼子,右手把洋芋籽点进粪土,点洋芋籽时,我有意地用点力,洋芋籽便在粪土上砸出一个小凹陷,也是在那点凹陷里,洋芋种子被点进去基本固定了位置。点,也许就是指头上那一点小小的力量,就让种子扎根的位置成定局。用第二行挖出来的土,埋上前一行的洋芋种子。我们四个人的班子,在田块间排成一列,赤着双脚,分工协作。一整天像蚂蚁一样缓慢移动着,一株一株,一行一行,不留死角,深挖细作,叫醒所有的土粒,启动土地的能量,把土层勾画出纵纵横横的细密图案。大地张开无数张嘴,吞下种子和粪土,也吞下农人的汗水和体温。</p><p class="ql-block">一层一层的田块间,拖着铁耙子清理荒草的人,埋头弓腰,来来回回走,挥着锄头面朝黄土挖地的人,一个下午过去,脚下才出现一截窄窄的松软土层。已经埋上种子的田块,土层平整酥软,没有一块板结的土疙瘩,没有一个踩实的脚印,田块间有规整的花纹,依照地块的大小和形状布列。均匀细长弯曲的线条,或者间距相同的端直图案,像用不同模子给现烤面包压出来的花纹。这是最后一遍磨完土地显现出来的田间纹理。守在田里的人,是泥土的工艺师,是给土层里做针线,只有锄头知道,悠长缓慢的时间是怎样一寸一寸被编织进泥土的。</p><p class="ql-block">人把土地当作神。土地神也乐意坐在土地旁边,每天看土里发生的一切。土地庙在某个田埂旁,矮墩墩的一间小瓦房。旁边的旧蒿草已经搭到房头顶上了,但地神依然那么开心,笑呵呵地看着苏醒的大地。我知道,每一个村庄,不一定有别的神灵,但一定会有一座土地庙,里面供奉着土地的神灵。白墙灰瓦木门,一棵柏树,香案也是泥土做的。地神一定是极简主义者,它管理着眼前广阔的土地,却占用大地最小的角落,藏身斜坡上的立锥之地。惊蛰的阳光铺满庙门,木门框上有醒目的红对联</p><p class="ql-block">土能生百福</p><p class="ql-block">地可纳千祥</p><p class="ql-block">简短的语词,映照着土地的博大深情,包含了人世最高的期望。</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大地最先醒来的部分一定是泉。</p><p class="ql-block">泉水是大地最清澈的眼眸,它一直不敢闭上,时时深情地注视着天空,它怕自己一眨眼,心里会错过天空和大地的影子。即使在严冬,河流会封冻,但泉绝不会。泉是大地体液的涌现方式,是地下陈酿的天然露头。</p><p class="ql-block">象形的泉字,字形里有山崖有洞穴,有流动的韵律。甲骨文、金文的泉是水从泉眼里流出的样子。小篆的泉,外为泉眼之形,内有“一线如注”的细流。《说文·泉部》:“泉,水原也。象水流出成川形。”柔弱的泉在地下累积,在地面找到一个出口,继而把自己流成江河湖海的样子。泉是大地珍贵的血液,是大地上的万水之源。</p><p class="ql-block">泉在地下,也是人终将归去的地方。 </p><p class="ql-block">法国新古典主义画派的最后代表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生活在浪漫主义崛起的时代。收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的布面油画作品《泉》,是他历时26年,七十六岁高龄才创作完成的,被誉为西方世界最昂贵的油画之一。《泉》是在中国流传最广的西欧美术史上描写女性人体的名画,是安格尔裸女形象中最负盛名的一幅。赭黄色瓷器里淙淙而涌落的泉水,托着倒置的希腊样式瓷器的裸体少女,倚靠古朴青石色的崖壁,婀娜多姿,双目透出清纯。身体袒露,却让人觉得她如清泉般圣洁。这幅象征“清高绝俗和庄严肃穆的美”的最杰出作品,以泉之名,展示人类普遍赞美的恬静美、抒情美和纯洁美。</p><p class="ql-block">然而,艺术仅仅是对自然万物的描摹或者模仿而已。地上的泉,它的美和特质,是任何艺术品都诠释和描述不了的。</p><p class="ql-block">树林遮蔽的缓坡下,藏着一眼泉。如果不细心,路过也发现不了。石头为泉箍起来一个拱形的屋顶,屋顶与地面齐平,屋顶上长着草,行人站在泉上面,觉察不出脚下有一口泉。但是,很少有人故意踩在泉的头顶上。幼时跟母亲去泉边淘菜取水,母亲决不允许我站在泉上面,母亲眼里的泉,是神灵。村子里的泉,有段时间不清澈了水量少了,据说是有人在泉边洗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冲撞了泉,村子里会找个良辰吉日,让少年人洗泉,禳泉,祭泉。把泉里里外外清理一遍,混浊的水流出来,清悠悠的水重新溢满。除了回忆小时候的泉,几十年里大概很少见到这样丰美的泉了,惊喜之余,我探身朝泉里看,今春新生的绿苔,裹着圆溜溜的石头,满满一泉水,悄无声息地藏在那里。丝丝缕缕的凉气漫出来。下方留出一个小小的泉门,泉门口镶着一块平整的石板,石板下,细水咚咚,那是泉水独辟的蹊径,给自己找的出路。</p><p class="ql-block">有老人走过来,取下草帽,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俯身跪在泉门口的石板上,伸长脖子,把面部浸入泉水,咕咚咕咚喝水。喝完了,老人满足地哈出一口气,过了瘾似的。我问:泉水还冰呢,也敢喝?老人摆摆手,又摇摇头说道:一年四季都喝,离不了它。</p><p class="ql-block">和老人随后的简短交谈如下:</p><p class="ql-block">“这泉,有多少年了呢?”(发问一出口,就显出我的愚昧,自然界的事能用年说清吗?)</p><p class="ql-block">“我今年八十了,我喝着这泉水长大的。我们祖上五代人在村子里生活。”</p><p class="ql-block">“水很旺,现在还吃吗?”</p><p class="ql-block">“以前,方圆几村人吃,现在家家有自来水,没人吃了,不过,城里人还有开车过来的,一次装满满几桶,塞到后备箱拉回去。”</p><p class="ql-block">“您现在一个人住村子里?”</p><p class="ql-block">“老房子在山上,好多年了。娃娃们有工作,都搬到城里去了,我经常回来,山上有庄稼,地里的麦子啊玉米啊,树啊,跟娃娃一样的,都等着我经管哩。”</p><p class="ql-block">“您老人家八十了,还能种庄稼?”</p><p class="ql-block">“我就是靠种庄稼,常常来山里,相当于锻炼身体。我去山顶头,给麦地拔草拔渴了,喝水来了。”</p><p class="ql-block">“这泉水是哪股水?”</p><p class="ql-block">“这泉,是神水,是皇城山底下渗出来的。是一股好水。”</p><p class="ql-block">山间寂静。我和老人坐在泉跟前,谈话声音大时,泉水的响声好像就小,我们的谈话停下来时,泉水细微的丝丝流动声就清晰起来,那是泉水的语言。我们在听泉,泉也像是在听我们说话。我们说一句,它说一句。这是泉和人的交谈。</p><p class="ql-block">我想,泉,寂静得太久了,也是需要有人陪着它说说话的。尤其是在这春天。</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数九数完了,惊蛰就到了。九尽了,桃花就开,农活也来了。过了惊蛰闲不住牛。牛闲不住,人更闲不住。</p><p class="ql-block">女娃在正月里出生,大地仍旧一片枯意。惊蛰过后,刚好满月,女娃从娘胎里带来的满脸的丑和脏都褪尽了,粉嫩饱满。乡野之地上干枯皲裂的外壳也脱去了。女娃和春天都是新的。地气上来,田野也一天比一天新。该动农了。</p><p class="ql-block">女娃出生前一天,年轻的女人腆着大肚子担水,劈柴,烧饭。生完女娃,她坐月子,那月子真就一个月,多余的一天都没有。在炕上被侍奉了一个月,出了月子,便要上地了,她得去侍奉土地。动农的第一场大战便是种洋芋,地在山顶,她背篓里装着满满的洋芋籽爬上山,洋芋籽背到地里,一颗一颗点进土。洋芋籽用完了,她抢着下山去背,回家顺便要给女娃喂一次奶。人在地里种洋芋想着炕上的娃,人在炕上喂娃想着地里的庄稼。那一天,菜籽坪的路,她来来回回背了三回洋芋籽,喂了三回娃。夜里,她脚上腿上肿起红一块紫一块,腹部隐隐作痛,天亮找来赤脚大夫,大夫变了脸色,说,月婆子身体虚,踩了冬眠的蛇吐出来的有毒的泥土,皮肤起了反应。还干了重活,子宫脱垂下来了。</p><p class="ql-block">在土地面前,人常把土地看做命根子,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土地轻贱,土地比自己的命更金贵。</p><p class="ql-block">年轻的女人喝着中药,在炕上又缓了一个月,她急得嘴上起水泡,责怨自己没有好好侍奉土地,误了一季的庄稼。后来,她有了后遗症,一干重活,子宫就脱垂了。天气大暖和了,她再次来到洋芋地里,洋芋苗已经钻出土,探着头,深绿的芽叶被疏松的土层簇拥围裹,她左看右看,欣喜万分,她看到满地的洋芋苗,就想起她土炕上棉被里包着的女娃。</p><p class="ql-block">女娃醒来时,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水汪汪的。</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大地醒来时,据说存在于神秘世界的龙也慢慢抬头。龙主管云雨,万物生长,离不开雨,需要龙及时地工作了。</p><p class="ql-block">二月二,龙抬头。</p><p class="ql-block">农历二月初二会遇上惊蛰。这一天,太阳似乎格外卖力,地上的脚步忙乱起来。男娃女娃,再也等不及了,无论如何,这一天要把厚厚的棉衣给脱下来。男娃要理龙抬头,女娃要扎耳洞。</p><p class="ql-block">男娃坐在阳光下,全身包在白布帘子里,只露出黑乎乎的脑袋,剃头刀刃在阳光里锃亮,噌噌噌,后脑勺先出现一坨白,最后,满头的白托着额头顶上的一坨黑。地上的碎头发围成一圈黑,把男娃围在里面。等男娃脱下布帘子,从黑圈里跳出来,像泥土里刚长出来的一株植物,光鲜健壮,一下子拔节变新了。</p><p class="ql-block">大人们说,女娃如果不扎耳朵,老了到了阴间,阎王爷就会用砸盐的石锤子钻耳朵。旧时,人们食用的盐是粗盐,要放进一个石臼,用长条形的石锤砸细。女娃们嘴上不说,心里想想那个石锤,这一天都乖乖地去扎耳朵。</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理由,也让女娃克服着扎耳朵的恐惧。长成大姑娘,最终要找人家,没有扎耳朵,戴不了男孩家送的银耳坠,耳坠是定情之物,不戴不足以显示情深意切。扎了耳朵,可以带上心上人送的耳坠,像电影里的女人一样漂亮。</p><p class="ql-block">邻家的老妇人,90岁了,见她都叫一声太太(对曾祖母一辈的女人的称呼),她儿子儿媳70岁了,看起来比她还要苍老一些,孙子孙媳快50岁了,她一大堆的重孙都已成年。但是老太太依然眼明耳亮,面部白白净净,头发盘成圆圆的发髻,用黑纱网兜绾着垂在后脑勺。她声音清亮柔软,身体轻轻的,走路时脚上的绣花鞋和地面之间不会产生一丝声音,她的小脚不到三寸。一个传统美人的一切标准都在这位太太身上有了。她的一双手,绵软如绸,只适合在绸缎上做工,她长年累月地用一根不到一寸长的针在绸布上绣花,裁寿衣,与丝绸丝线打交道,脾性也有了丝绸的气韵。她是村子里所有绣花人的师父,在所有徒弟当中,绣花手艺没人能够超越她。她心巧,手巧,用绣花的手艺给女娃扎耳朵。</p><p class="ql-block">二月二,是村子里唯一扎耳朵的日子(虽然不法定,但人们严格遵守),据说,一年当中,只有这一天扎的耳洞才不发炎不化脓。</p><p class="ql-block">一茬一茬的女娃,像韭菜地里的韭菜,年年二月二,簇拥在老太太家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吐出绿豆大小的芽包,在那里等着女娃们。扎耳朵的队伍一直排到苹果树下。老太太捏一把花椒籽,给每个人两粒,女娃把花椒压在耳垂上一直揉。老太太端坐在土炕上,盘着莲花腿,手里半寸长的针,拴着一寸长的红丝线。长队在向前移动,女娃俯身在炕沿上,把头抵到老太太怀里,老太太不紧不慢将针头在煤油灯盏的火焰上扫一下,吹一口,然后揪耳垂,用中指顶起耳垂中央,一针扎下去,红色的丝线头已经穿过了耳垂。她的手指细长绵软,巧妙地给丝线头打好结,女娃还没有反应过来,耳朵就扎好了。扎好耳朵的小女孩走出房门,小耳朵通红,脸也红彤彤,她笑嘻嘻地告诉后面的人,不疼。过个十天半月,拉动一下耳洞里的丝线,剪断,抽出来,红丝线上还有血色。剪一截鸡羽,穿透耳洞,再戴一段时间,取下鸡毛,耳洞出来了,耳朵上就能戴耳坠了。</p><p class="ql-block">氨水池上(地名)量豌豆的老汉,早早地把大笸箩摆在向阳处,点上旱烟吧嗒吧嗒,白烟圈一直在头顶冒。男娃女娃手里捏着一角两角的钱,把装着豌豆的笸箩围住,老汉接过钱并不揣进怀里,而是放在豌豆边上,看一笸箩的豌豆怎么样变成一笸箩的钱。他伸出黝黑修长的手指,抓起一把炒得褐红脆响的豌豆,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张开的缝隙量豌豆。指缝就是他的量器,每五颗豌豆从指缝间落到碗里,他的嘴里念叨一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一笸箩豌豆被他一五一十地量出去。一分钱量十颗豌豆,一角钱量一百颗豌豆。豌豆装进娃娃衣服口袋,鼓鼓囊囊的。</p><p class="ql-block">男娃女娃,吃着豌豆,换上春衫,在村子里追逐疯跑,欢笑打闹,像撒在大地上的豌豆,蹦蹦跳跳。地上的蚂蚁,树上的松鼠,空中的蝴蝶蜜蜂,枯草丛里的草尖儿,树上的芽儿,都被娃娃们的嬉闹声叫醒了。都着急地伸长脖子。</p><p class="ql-block">沉寂久了的村子,又欢了起来。</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人是被大地叫醒的。</p><p class="ql-block">大地叫醒了一些愿意醒来的人,却永远叫不醒一些昏睡的人,一些装睡的人。</p><p class="ql-block">人把自己托付给现代电子产品,让电磁波信号左右自己的一切,分秒必争。</p><p class="ql-block">大地懂得适时而藏,待时而动。对大地而言,时间是最好的参数。像荡气回肠的酒,只有时间到了,一切才有可能。人也是天地之间的花草虫兽。包藏在天地间,一年一年,一些人睡去,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一些人醒来,醒来的人,又是一个新世界。</p><p class="ql-block">像农民一样,去感受生命的轮转循环;像植物和庄稼一样,在相应的时间和空间蛰伏隐藏,在合适的时间和空间苏醒出动。</p><p class="ql-block">忽然想起顾城的诗。</p><p class="ql-block">草在结它的果子</p><p class="ql-block">风在摇它的叶子</p><p class="ql-block">我们站着</p><p class="ql-block">不说话就十分美好</p><p class="ql-block">晒着惊蛰的阳光,吹着惊蛰的风,在这一次又一次醒过来的大地之上,我仰起头,看见燕子衔着春泥,在屋檐下的椽缝里,垒窝筑巢,还要在那里,把藏在蛋壳里的新燕叫醒。我想把这些美好说给谁听,一时没有找到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我的春衫,被风吹动,我掐一把自己,觉察到自己还醒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