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向楠的世界

　　一大早，接到了胡琴的电话，说桃花没了。

我的心瞬时沉了下去。

胡琴说的桃花，非自然界中的植物，而是一个人。

我至今也没想明白，男孩子家家的，怎么会起了“桃花”这样一个红粉气十足的名字？

在我们那个有四十多人的知青点里，桃花属实是一个另类。首先他的身高在我们那代同龄人里，就是羊群里的骆驼。只是这骆驼很瘦，长胳膊长腿，戳在那儿好像麻杆。麻杆的脸倒是挺英俊，浓眉大眼，再配上薄嘴唇，放在今天看也是妥妥的帅哥一枚。

都说嘴唇薄的人能说会道，桃花就完美印证了这一点。他只要一张嘴，便是天上地下，口吐莲花，死人都能说活了。

桃花与胡琴，算是插队结下的莫逆之交。那会儿人们流行起外号，胡琴因为姓胡，所以就得了这雅号。至于桃花为啥叫桃花，我一直没弄清楚。但结合他一贯的表现，我总认为应该是“淘欢”才对路。莫不是从小又淘气又欢实，所以大人给了这个小名？

胡琴与桃花性格正相反。桃花是张张扬扬的，性情外露的，胡琴则是把冷幽默玩到了家。看似深沉，但一开口，总能令人忍俊不禁。“浑身上下腿肚子转筋”，我就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二人凑在一块儿，就好像相声搭档，一个逗，一个捧，听的人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儿。

知青们干活分在各小队，收了工才会聚集在大院。北方农活儿，也就是耪地，锄草，浇水，间苗。说着容易，可一群城里来的学生哪受过这个苦？一天下来累得东倒西歪，吃饭碰面都懒得说话。

这时可就显出桃花那张嘴了。除了和胡琴言来语往，嘻嘻哈哈地逗乐子，他还很会唱歌。那时也有很多流行歌曲，大多是红歌。可他唱的却是，“来吧，快来吧，我的那玫瑰花，你快过来呀……”见有女知青走来，唱得更起劲。

那个年代，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阿之间，友谊正牢不可破，《宁死不屈》《海岸风雷》等阿尔巴尼亚电影深入人心，“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也四处流传。而桃花唱的就正是一首阿尔巴尼亚民歌，名为《含苞欲放的花》，歌曲用欢快活泼的旋律，热情赞美着爱情。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正处在情窦未开或者刚朦胧发芽的年纪，对于爱情一无所知，男女之间还恪守着授受不亲的古风。所以，桃花每唱这歌就会被女知青翻白眼，再被饶上一句“讨厌！”

其实这歌还有前半段：“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姑娘们都嫉妒，因为你太美丽。”但桃花很少唱前半段，总是不断重复着，“来吧，快来吧，我的那玫瑰花，你快过来呀……”

他不讨厌谁讨厌？

后来想想，那时知青院里有一大半的欢乐气氛，其实正是桃花带来的。

不过在我插队的两年里，好像没怎么给过桃花好脸色，因为，每当我要给大家派点儿啥活儿时，他总是那第一个跳出来发牢骚的。比如白萝卜收获的季节，我希望大家帮忙把萝卜切成丝儿或者擦成片儿，晾干了，冬天包子吃。他就会很不满，“管理员想累死俺们呀！”

牢骚归牢骚，活倒也不少干。当然，冬天的大包子也一个没少吃。

有时，大伙收工回到知青点，仨一群俩一伙围在食堂门口等开饭。

这个戏精就又来劲儿了，一个麻杆戳在台阶上，拿筷子敲着饭盆唱，“葱丝儿姜丝胡萝卜丝儿，小磨香油拌馅子儿，真是香死人儿……”

老实说，我当时并不知他唱的这歌叫什么，只觉得是在抗议食堂的伙食。

知青食堂虽然有上面拨的款，还有大伙挣来的工分，但经费也有限，我这个管理员必须精打细算，加上大厨师傅的细心调配，才能勉强做出尚能下咽的三餐，怎么可能天天“小磨香油拌馅子儿”呢？

叮叮咣咣的敲盆声，加上桃花油腔滑调的演绎，我只觉得厌烦，便常常喝止他。他从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

这还不算什么。有年麦收，我们去公社粮站交公粮。我和桃花坐同一辆拖拉机。返回时，拖拉机突突跑着经过一辆马车边。赶马车的是个中年大叔，手里挥着根儿马鞭。那神气的架式像极了电影《青松岭》中李仁堂饰演的饲养员张万山，说不定嘴里还唱着“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哎，啪啪地响哎，哎哎嗨伊呀，赶起那个马车出了庄哎哎嗨哟……”

桃花那欠欠的嘴岂能放过这机会，“看把你能的，有本事赶上拖拉机不？”

光溜嘴皮子还不行，言语神态间还得加上挑衅的意思。恼羞成怒的车夫长鞭真的一甩，只不过不是甩在马身上，而是照着桃花甩过来，千钧一发之时我扑了过去，鞭子抽在了我身上。

揉着火辣辣的肩膀，我气的恨不能踹桃花一脚。“你嘴怎么就那么欠？！”

桃花还是笑嘻嘻的，叫了我一声“管理员”。

虽然我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他却永远叫我“管理员”，当做是尊称。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村子，知青伙伴们也陆续考学招工回了城。

再见面已是几年过去。桃花来我家中给母亲拜年。

我还是习惯性用调侃的口吻与桃花说话。没想到他一改往日的油腔滑调，神情特郑重地说了一句话，“管理员，咱们能好好聊一聊吗？”

打量着他依然帅气的脸，我恍然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了。

他进了工厂，成了销售科的一名业务员，也成了一个丈夫，一位父亲。

他们领导慧眼识人呐，他那一张巧嘴，不当业务员可真是屈才了。

说是好好聊聊，但我们生活和工作不在同一个圈子，除了知青们组织的集体聚会外，其实来往并不多，当然也就没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偶尔的音讯也是有的，他退休了，他在郊外买房了，他养了条老狗，过清静日子了。

忽然有一天就听说他病了，肠癌晚期。

我和彦俐一起去看他，路上约好了，在他面前要装得高高兴兴的。

桃花比我们想象的状态要好，只是更瘦了，说吃不了饭，每顿只能喝小半碗汤。医生让他做化疗，视病情还可以手术。但当时的他很抗拒，担心身体承受不了。

我和彦俐开始演戏，轮番称赞他精神不错，也许以后做了手术会更好。当然这也是我们内心由衷希望的。

怕他身体虚弱，我们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告辞。桃花却坚决不让，恳求我们一定要留下吃饭。“我以后没有机会了。”

话一出口，他的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平生最见不得男人的眼泪，我和彦俐再也绷不住，三人哭成了一团。

知青伙伴们相继都知道桃花生病了，大家约着一起去看他。

按照以往惯例，聚会是要AA制的。桃花却非要买单。“给我一个机会感谢大家。”他一再坚持。胡琴说，就随了他的心愿吧。

后来偶尔会在微信上与桃花聊天。他做了化疗，状态很不错。一再邀请去家里吃饭，说他最擅长调饺子馅儿，包的饺子特别好吃。我问他是否还记得他唱的歌，“葱丝儿，姜丝儿，胡萝卜丝儿”。他就笑。

桃花又恢复了我记忆中年少时的样子，整日嘻嘻哈哈的。在家里种花种草，花开时节拍了牡丹发到知青群里。听说彦俐擅长画牡丹，还托我索画。

我后来又专程去桃花家探望。桃花的家位于美丽的滹沱河畔，沿途空气清新，风景迷人。难怪他要在这里买房，适合修身养性呢。

那时的桃花胖了许多，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已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就这样活着吧，就这样好好活下去吧。

我欣慰中带着嗔怪：“你白白骗走了我好多眼泪。”他得意地笑。

桃花动手能力很强，给我看他种的花草。割了一大捆艾草让我带回家晾干了夏天熏蚊子用，还能熬水喝治好多病。又指着一个铁架子说，这是他亲手做的烤炉。“等到夏天你来吃烤肉。”

我答应了。

可那个夏天我爽约了，我被病毒撂倒了。

在微信中向他表示歉意，想着总还有机会的。

开始桃花还偶有回应，后来就没了消息。

询问之下，他与所有人都失联了。胡琴说没事儿，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往春来，就忽然得到了桃花的消息。

胡琴说，现在有消息了，却是坏消息。

可我不觉得桃花没了，眼前还是他笑嘻嘻的脸，耳旁还是他十七岁时唱的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葱丝儿姜丝胡萝卜丝儿，

小磨香油拌馅子儿，

真是香死人儿……”

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一首中国民间小调《卖包子》：“葱丝儿、姜丝儿、牛肉丝儿、小磨香油调馅子儿，尝尝好滋味儿。”

别的不说，桃花拌的饺子馅儿，那是真的好吃，不知道是否从这歌里得到的灵感。给我打包的茴香馅儿饺子，我冻在冰箱里吃了好长时间。

不过，他还欠着我一炖烧烤呢，我不知该如何讨回了。

说了这半天，桃花也是有大名的——郑建国。从没想过，叫了他半个世纪的桃花，第一次郑重写下他的大名， 竟是在发布到知青群的讣告中和这篇悼文里。

谢谢你，郑建国。谢谢你几十年来从未间断每个春节来家给我妈拜年。我妈知道你走了时，当场就哭了，说多好的孩子啊，真想替了你呀。

谢谢你给我们青春岁月里带来的欢乐，让我知道青春可以有热血，可以有张狂，可以活得肆意洒脱，那才不枉少年一场。

彦俐得知桃花走了，给我发了条信息，“愿他去了天堂还是那样开朗幽默，依然桃花开。”

一定会的，正是三月桃花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