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人生，老兵崎岖路，张钿回忆录（27）

张 钿

　　谁能想到，一个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志愿军战士，一个抗美援朝的有功之臣，竟然沦落为乞丐。

2003年初春，河北省“两会” 在省会石家庄市隆重召开，我在省信访局值班接待邯郸市的上访群众。

一个六七十岁的上访人进入了我的视线。这个农民模样的瘦老头，个头不高，脸庞略长，皮肤黝黑，两鬓微霜，穿着普通，脚穿一双旧解放鞋。

他是常年“泡”在省信访局的上访老户。他说他是个“倒霉蛋“。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战功。1958年转业安排在邯郸市机械局下属的马头钢厂任保卫科长。1961年，马头钢厂发生了锅炉爆炸事件，他因此被撤职开除，回到永年老家。因历史原因档案遗失，以致回到原籍后几十年无法落户，失去生活来源。

有人告诉我说，他是个“黑人”。他反映的问题没人管。他在过的马头钢厂早已撤销了建制，交办他的事没有对口单位。他生活在老家永年县双陵村，但永年县说他不是永年人，因为永年县没有他的户籍。

他上访是反映自己生活困难。因为他除了有几间破房子，其它什么也没有，实际上靠要饭过日子。

他的生存能力极强。在省信访局周边的饭店，他手持大茶缸子收集剩饭剩菜汤，续点热水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很知足，靠这种残渣剩菜填饱肚子就行，没有愁眉苦脸相，反而整天傻乐呵。

白天他在省信访局转悠，下午5点他就去石家庄火车站占靠暖气的位置，在这儿晚上睡觉不冷。这样的生存环境，他也轻易不生病。

有人逗他喊道：“梁宝成，把走廊的地扫一扫，给你五毛钱。”他爽快地答应着拿起笤帚，边扫地边说“不给钱我也扫，不给钱我也扫。”

梁宝成已经在省信访局“泡“成了老大难：凡是接触到梁宝成上访案的人大都认为，梁宝成是因为出了生产事故受到组织处理回农村的，他是个无理上访户。

起初，我对梁宝成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惯性思维，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我又到省信访局值班接待邯郸市的上访群众。这一次我见到了梁宝成，看到他端着那个“万能“大搪瓷茶缸喝水，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次有机会我与梁宝成长谈了一次，仔细询问了他的情况。

这一问，还真吓了我一大跳。哦，他不仅参加过抗美援朝，而且还立过战功！

梁宝成向我讲起了他参加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的经历。

“我跟美国鬼子南朝鲜狗腿子打仗可是拼着命干嘞。“我给梁宝成沏了一杯茶水，梁宝成操一口永年话打开了话匣子。

尽管梁宝成表述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但我还是能听出来他讲的战斗过程。

1951年4月，他与参战志愿军部队的战友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美军全线发起进攻，打响了第五次战役。此次战役敌我双方投入兵力100多万，是抗美援朝战争期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此战开始的七天内，志愿军就夺回了大半被美军占领的阵地，将战线全线推进了几十公里，歼敌几万。他所在的部队还参加了在东线开始分割包围南朝鲜军，他与战友们采用傍晚突破、夜间穿插的战术，脆弱的南朝鲜军迅速崩溃。此战歼灭南朝鲜军两到三个师，中朝军队在 东线 推进了50余公里。

由于食物、弹药补给极为困难，中朝军队开始休整，向北撤退。深知志愿军后勤保障弱点的美国兵开始反扑，美军以坦克群和摩托化步兵组成特遣队，在大批飞机掩护下，沿公路向志愿军纵深穿插，抢占桥梁和渡口，他所在的部队意外出现被截断。他与战友们表现出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步枪子弹打光了，就在山上扔石头。血战十几天，他在战斗中负了伤。因表现勇敢，荣立了二等功。此战整体歼灭了多少敌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此战之后志愿军全线转入防御，联合国军被迫接受谈判。

梁宝成卷起裤腿让我看了他腿上的伤疤。

我感觉到，梁宝成讲他自己的故事因其档案丢失，已无据可查。但看他讲起来的认真劲不像是编造的谎言。我不禁为他现在的处境而感叹：“唉，抗美援朝的功臣！怎么落到这个要饭的地步。”我开始意识到，这对梁宝成来说绝对不公平，绝不能让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再继续当乞丐。

五月是鲜花开放的季节。各种花朵散发出清香，小草也冲破泥土，长得无比旺盛。鲜花把冬天的寒冷赶跑了，让冰雪消融，让万物复苏，也给梁宝成带来了机遇。

回到邯郸市，我向市信访局副局长郝忠和谈起了此事，他也有同感。他向时任市委、市政府副秘书长、市信访局局长的陈继荣同志汇报了梁宝成的处境和看法。

陈继荣同志是个务实的人。当时，市信访局正在开展“正气为百姓，实干解民忧”活动。陈继荣三次到梁宝成家登门拜访，察看了梁宝成的生活状态。他抓住这个典型案例，在全体干部会上剖析，以现身说法统一大家的思想。

在过去上访量小的时候，工作人员多是坐在机关接待上访群众，来了上访群众问一问，记一记，批一批，转一转。解决问题畏难情绪大，工作作风慢节奏常拖拉。陈继荣同志认为，这样的作风，虽不是歪风，也是正气不足。“一定要畅通群众信访渠道，加强协调督办，帮助群众解决实际问题，为经济发展创造稳定的社会环境。”陈继荣同志把梁宝成上访案当成典型，首先向大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即群众反映的问题，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要反映到信访局，就要一丝不苟地去解决，理直气壮地为弱势群体做主。

陈继荣同志指出：司法讲“无罪推断“，信访应该讲“有理推定“。因为信访局是群众利益的代表，也是我们党解决群众反映问题的最后一道环节。我们必须站在群众路线的角度想问题。比如梁宝成上访案，我们不能惯性思维，认为梁宝成是因为发生锅炉爆炸事故追究责任受到处理的。因此认为他是个无理上访户。如果我们坚持“有理推定“，就会发现，一个历史上受过处分的人，也应该有档案。没有档案是谁造成的？是组织造成的。因档案遗失，以致回到原籍后几十年无法落户，失去了生活来源，这个责任绝不应由梁宝成个人来负。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再也不能让一个抗美援朝的有功之臣在大街流浪讨饭！

陈继荣铿锵有力的表态拉开解决梁宝成上访案的大幕 。2002年下半年，邯郸市信访局将其列为重点解决户,多次召开调度会，克服因机构、人员变动大而难以查证等诸多困难，多次与有关部门协调。经过不懈的努力，2002年10 月，老人终于在永年县双陵村落下户口，领取了抚恤金，并由县民政局负责每月定量给其补助118元。

如果简单死板地套用一些政策法律条文，有些信访户在某种角度上可能被定为“无理户”;但如果从其自身实际出发，又可能不是全无道理。因此，面对一些疑难复杂的信访问题，通过换位思考，邯郸市信访局确定了“有理推断”的工作原则，为很多过去视为无法解决的老问题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实干解民忧。一个“梁宝成上访案”，引发了一场大讨论，促成了一个新的信访理念“有理推定“的产生。

陈继荣率领我局信访干部在艰苦的社会环境里打拼，多次受到市委书记张力表扬，同时也惊 动 了新闻媒体。2003年4月，《河北日报》记者陈兵前来采访陈继荣，我和张志芳实事求是地向他介绍了情况。4月10日，《河北日报》头版头条在学习贯彻十六大精神树正气讲团结求发展栏目里刊登了通訊，在全省产生了轰动效应。

2月27日，记者正在邯郸市信访局采访，恰巧遇到68岁的永年县西苏乡双陵村村民梁宝成乘长途汽车专程赶来，看望帮他解决了生活困难的信访工作人员。

“为了我的事，他们真是操碎了心啊！”梁宝成语带颤音，激动地拿出《优抚对象定期定量补助金领取证》，执意让记者看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理推定“新的信访理念的推动，促成了一大批疑难信访案件的解决。 据 统 计，当年我局共办理信访案件900多件，约为2000年前每年办案量的6倍。不但有效控制了信访量的增加，而且通过艰苦的工作，解决了不少陈年积案。全市信访工作综合成绩位列全省第一,群众集体赴省、进京上访批次同比分别下降19%和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