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桃花盛开时

董安宏

　　翻开童年之记忆，我们家后院那棵桃树、那棵桃树上的桃花，是我最早见过的桃树、桃花。

每遇桃花盛开，母亲总念叨说：“这棵桃树是妈从你外婆家挖来的，栽的时候只有筷子那么粗，你看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母亲由这棵桃树说到外公外婆，说到几个舅舅舅妈，说到舅舅家一群表哥表姐，毛家沟的很多邻居，毛家沟的那片竹翠，那眼清泉，那片桃花源……只要说的是“娘家的故事”，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母亲突然变得滔滔不绝了。

儿时听母亲讲这些，除了不断加深我对母亲娘家、母亲童年生活越来越多的了解，并没有体会到其它什么。直到我慢慢长大，才从母亲的讲述中，认识到了这棵桃树的真正意义，才看懂得了这棵看似普通但又非常不普通的桃树。这棵桃树，承载着一个女儿对娘家的全部记忆和伴随一生的思念啊。

外公应该死的很早，我不曾见过；外婆是在我只有几岁的时候死的，我已经描述不了我曾经看到过的外婆，应该与母亲六十多岁的时候差不多吧。自从娘也没有了，母亲就再也没回过“娘家”。母亲自小是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里，是在爹妈和几个哥哥共同的宠爱中长大的，母亲不愿意再回“娘家”，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出嫁之后的日子远不如从前，怕被娘家人笑话吧。母亲没有说过，谁知道呢？

人这一生，无论怎么走南闯北，也无论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精彩，可心里最恋的还是“故土”，是给予了自己生命的那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辈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娘家毛家沟。母亲带着我们去毛家沟水打磨磨面，泉边洗衣，岩边挖野菜……儿时的我总纳闷，这么远，又上坡下坡的，母亲这是干嘛呀？直到有一天，我也因为读大学离开了“娘家”，这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我们每个人，也许有这样那样的不一样，但对老家的那种爱，那种眷念却一模一样。现在想想，当年母亲那么喜欢去毛家沟和我们今天的“总想回老家看看”，有区别吗？就像今天的我回到隐村一样，母亲只有回到毛家沟，才能找到年少时那些珍贵的记忆，父亲和母亲的影子和那种浓浓的亲情……

从毛家沟返回时，每至半坡，母亲总要放下肩上的面袋子说：“歇一会儿吧。”然后，我就看见母亲就坐在一个土坎上，默默地望着，望着沟对面那一排青瓦房……我知道，那就是母亲曾经的娘家，就是在那座房子里，外公和外婆将母亲带到了这个人世间；母亲的人生就是从那座房子开始，经历了六十八年的跋涉。

面对着娘家的那座青瓦房，作为一个女人，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不仅仅是那种永远都割不断的恋念，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慢慢读懂了母亲内心的那种复杂。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再难，总还能回到原来的那个家啊，可女人呢？只能像母亲这样，站在远处，眼含热泪，望一望罢了。那个曾经的家，自出嫁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里，也许因为贫穷，也许因为丑陋，我们都曾经嫌弃过老家，想离开老家，但当我们走过大半生之后，我们又突然喜欢起老家了，我们一有机会就“总想着回老家一趟”。这是为什么呀？有关这种人生现象，过去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因为，唯独在老家，我们曾经拥有过人世间最真的爱，最真的情；因为，唯独在老家，我们曾经拥有过真正的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自从离开老家，离开父亲母亲，所有这一切，我们再有过吗？

当我们走过童年、少年，再走过青年、壮年，最后来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回头看看整个人生，还有什么能比老家给我们的更珍贵呢？

说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了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从外婆家挖来的那棵桃树。每年，在桃花盛开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一闲下来，就端个小凳，坐在那棵桃树前，痴痴地，痴痴地望着盛开的桃花……我们几个孩子依着母亲坐着，静静地听着母亲诉说着她在娘家的那些故事。

1994年，就在桃花将开但还未开的那个日子里，母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七满”的那个日子，恰是桃花盛开的日子，老家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当我走进院子，院子里一片冷清，再没有人从里屋奔出，呼道：

“唉，我娃回来了……”

只有那树桃花含着泪滴，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回来了。”我多么想问它一句：“我妈呢？我妈去那里了……”我不由自主地走近那棵桃树，抚摸着，抚摸着……

我哭了。

在母亲去世后的三十年间，我们家的房子折腾过好几回了，不知是那一次，我不在家的时候，干活的工人将那棵桃树弄没有了。为此，我心里难受了很多年很多年，看不到母亲我没有办法，可母亲栽的那棵桃树呢？那是母亲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能看见的东西啊？

六年前，再一次盖新房时，我特意托生活在老家的妹妹、妹夫弄来了一棵桃树，重新栽在院子里。

这几年，我总要赶到桃花开的时候回老家上坟。上完坟回到院子里，伫立在那棵桃树前，久久的望着盛开的桃花，啊，我好像又看到母亲的身影了……

（在清明节即将到来之际，在桃花盛开之时，写下这篇短文，以此怀念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故去的所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