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万乾仙其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i>正阳 亦青子</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一年中元节,我回到老家南阳溪口,一进堂侄家门就听他说,万乾仙死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怎了?这么突然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印象里,这位名字之后多了个“仙”字的老人,虽然年近古稀,身板却很硬朗,中气十足,照理说是不会这么快就死了才是。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说来笑死人,那天晚饭后,他又上他家露台上纳凉,盘腿坐在石栏板石上,又是对着楼下骂老婆,也许是一时动怒,骂得使劲,身子一晃,从露台上掉下去了,是头先下地的,你说,还能活么?”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时间,一个体型瘦小,颧骨显突,下巴尖溜,整个头部边界基本保留猿人最初轮廓的老者模样,浮现在眼前。</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即使是数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可见,那时我也才十几岁,而他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了。在那生产队年代,我从未见过他下地里干过活。那时的他,总是上身深蓝色汉装,下着黑色宽带裤,脚底是一双北京黑布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但凡路上遇见这位特别的长辈,父亲从小教我们兄弟们要叫他“万乾伯”,说他可是有文化的人,曾当过私塾先生,读过四书五经,尤专注过易经云云。还说因其伯父当时是本地颇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万乾仙自小机灵乖巧,深受伯父偏爱,便有意对其调教,冀为传人。那时万乾仙十九岁,便开始研究日课、看风水。若干年后伯父魂归道山,他终有了“半桶水”料草,凭借伯父的声望,便开始随身携带堪舆书出门营生了。时常有外乡人骑着大货架自行车一路问到他家来,但见他依然一袭整洁汉装,还是那双布鞋,只是手里多了一只旧皮包,斜着肩探身走出家门,眯着眼顾盼左右后,蹬着脚尖跨上自行车后货架,在邻居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屁颠屁颠地晃向村口远去了。傍晚时分,便可看见依然是那架大货架,那副人车屁颠屁颠的模样,由远及近过来,所不同的是,那只出门时干瘪着的旧皮包,此时却是突鼓欲破。大货架在身旁吱吱作响时,一股酒味随风而过。</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但对于这位据说饱学的老先生,乡邻们远远望见,总是投去不屑的目光,这也可从人们背地里对其名后称“仙”,窥见老大不敬的成分来。时至今日,在我蓦然想起他并想为他写点什么时,搜寻记忆全部角落,依旧深表赧然,觉得乏善可陈。在那个年代,似万乾仙这般诵读诗经熟背论语之士,可谓凤毛麟角,论其学识,大家对于他本有一种品行兼修、身为乡范的期待,遗憾得很,他恰恰付之阙如,文正公云:“文章可以文其身,不可文其行”,窃以为真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万乾仙育有三子,在那些年陆续入学,但个个不是读书的料,成绩一个比一个差。一天,老婆娘气愤不过,对着老头子喋喋不休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就只顾自己,生要生,管不管……”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万乾仙正做“观音坐”状坐在内屋一只古罗汉床上,床上铺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几条巴郎干,两只手的长指甲恰好派上用场,正掰着鱼干下酒。俄而,他歪过头来,一双吊皮鸡眼瞅向厨房里正在忙活的老婆,字正腔圆说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想读他就去读,呵,不读他就不要去读,呵,生到这些**仔(粗话),我管不了,你行,你管去,呵。”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别看这老头子毛重80斤不上,整个头颅刻不了半斤肉来,却是声带发达,丹田力十足。</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就这样,几年后,儿子们相继辍学,再过几年,个个长成彪形大汉,都成了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了。那些年,经常见闻仨兄弟轮番与人龃龉,动辄惹是生非,众怨日积,然万乾仙从不约束管教,甚或纵容拱火。有一回,老三田地里与人争执回家,他竟呵斥说,“生你这些没用丁,拳头大个有何用?”仨儿子听罢,即刻操起扁担径直出门,拦路把人家父子二人打成重伤。伤者族人气愤不过,数日后傍晚,召集族亲及妻亲男丁十余人,各带扁担棍棒,直抵万乾仙家门口晒谷场上。顿时间叫骂声、讨战声不绝于耳。乡里过路人纷纷放下肩上的水桶犁耙,等着看戏,个个嘴里不说,心中大有扬眉吐气之快。其时,屋里的万乾仙看情势不对,先令仨儿拴紧门栓,还搬来二支横梁加固,训斥谁也不许出去,末了多了一句:“听到没有?”随即只身登上屋顶露台,先是眯着眼横扫晒谷场一眼,而后转身盘腿坐上栏杆石板上。此时,见他虽无羽扇纶巾,却也神情自若,任场上谩骂之声此起彼伏,兀自居高临下,静观不语。约摸一个时辰过去,场上骂声似乎稀疏许多,忽见万乾仙两腿溜下栏杆,踱至露台前,倏忽,对着场上一位站在前沿怒目而视骂得最凶的后生,高声问道:“你骂够了么?呵,好,骂够了,那我现在就把你等刚刚骂的话,全部骂还给你们,呵,再多上一遍送给你们!”老先生声音从来高分贝级别,全场一时鸦雀无声,竟然不知所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黑灯瞎火时分,人们开始失意地散去,他们对于这场大戏的预期,终因老先生非凡的独角表演而落幕。第二天,当好事者还心有不甘地偷偷潜去探听时,才又发现,晒谷场北面万乾仙家那个八尺大门,整个上午仍一直关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天,堂侄还说到,近些年,万乾仙几乎是每天晚上,总要上露台去,总是那个姿势,盘腿坐在石栏杆上,在点上一支烟之后,先是自言自语一番,而后便对着楼下老婆开始有节奏的、一句一顿的数落、谩骂,也不知是因何而骂,总是长声短句,脏话爆出。他说即使是村里最粗俗下流的男人骂老婆也骂不出他的水平来。堂侄大概是还不全晓得万乾仙可是一个有文化的私塾先生哪,唯有他,才够得着为脏话词库创造性地发明了那些个污秽新词,可以一经出口便置人耳朵发臭。那些年,隔壁的坑内村,每当傍晚,人们总能够依稀地听到三里之外的溪口村那边,那位名叫万乾的老先生那铜钟般清脆的骂声。在村里尚未安装高音喇叭的那时,他那声嘶力竭的谩骂声,对于田地里那些早出晚归的庄稼人,能够起到报时收工的作用。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终于在那晚上,兴许是老婆不忍其骂,多应他几句,惹得他心火骤升手舞足蹈起来,终因身子失去平衡,“崩”的一声,从露台石栏杆上面一头栽下天井,当场死了。</b></p> <p class="ql-block">作者,洪俊云,笔名,亦青子。退休前系福建电大漳浦分校校长</p> <p class="ql-block">相关说明:文中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