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太阳

邓问之

　　女儿午间打来电话，报告成绩提升的喜讯，话语间虽掩抑不住内心激动，却仍然语调平淡，把话语说得云淡风轻。闺女一向如此，困难处默默道出，求得解决之法便悄然解决。纵有天大喜乐，客观分享之后让别人感受温暖和光芒，自己也从不轻易张扬。她习惯了心中明亮，习惯了做自己的太阳。

去年，女儿到离家一千公里之外复读，每天我和妻子都对女儿有着无限的思念，思念里有心疼，也有担忧。心疼她初次离家就走得那么远，而且还背负着沉重的思想负担。担忧她要同时面对生活和学习双重压力。所以，我们常常伴着无穷无尽的焦虑，牵挂得夜不能寐。每到女儿将下自习的时候，就紧紧盯着手机，期待她哪怕只言片语的声音。电话铃声一旦想起，便拼抢着说话，吃喝拉撒、上课就寝语无伦次地问上一通，女儿疲于应付，思维无奈地跟着我们切来换去，到听筒里传来就寝铃声，女儿草草地说上一句“给我准备-----，不说了，我得上床睡觉了”，然后匆匆挂断电话，留下我和妻子大眼瞪着小眼，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孩子要说的重点似乎还没顾上细说。结果是电话之后反而又增加了牵挂，同时还伴随着愧疚。

　　为了此次复读，闺女其实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包括心理和身体上的。她坚持晨练，还同我一起参加了一次半程马拉松。坚持让作息规律，每天给自己制定学习目标，并且从不拖沓，时刻强化此行是背水一战的信念，丝毫没给自己留下后路。但是，她显然小看了即将来临的挑战，低估了即将经历的生活和学习上的天壤差异给她带来的考验。饮食的不习惯和作息的紧张一度让她几近崩溃，终于还是在电话里哭诉了自己的痛苦：顿顿吃面包，夜夜失眠，心力交瘁，大量脱发，也变得愈发想家，总问起我们去看望她的日期。弄得我和妻子也整日心如刀绞，烦乱不堪，妻子也常常失眠起来。自然也日日盼望着放假的日子，并且在盼望的日子里为出行探望做着充分的准备。我们买来精心挑选的牛腱子肉，细细地剔除掉筋膜，认真地腌制，晾晒，烹炸，然后塑封。然后就是翻看着日历等待。

女儿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咬牙坚持了过来，情绪逐渐好转，电话里逐渐传来些令我们宽慰的话语，并且逐渐开始宽慰我们不必挂念，自己一切都好。我和妻子在家里才逐渐感受到了久违的阳光。后来，我常拿这段经历教育闺女：没有白付出的努力，时刻要相信自己，再大的困难硬着头皮走下去，终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每次放假，问到都想做什么，闺女嘴里说着随便就行，而事实是心里做好了各种打算，和几个同行伙伴，有条不紊地安排行程。问到吃什么，则是双目炯炯，口若悬河，鸡鸭鱼肉，牛肉羊肉，来者不拒。我问道“你不是不爱吃涮羊肉吗？”闺女回答“再不爱吃，一直不吃也想啊！”闺女向来挑剔，看着她一幅狂吃海喝的状态，我时常在惊诧中不自觉地眼圈湿润，心中哽咽。

　　水足饭饱之后便是疯狂购买吃食，面包火腿塞满皮箱，架势像极了担心冬天太过漫长的松鼠。然后回到宾馆倒头就睡，直睡得昏天和地，央求着出去走走从不答应，床俨然成了棕熊冬眠时分秒不会离开的树洞。直至几个月后，买东西变得不再如狼似虎，自述不但跟上了学习的节奏，习惯了紧张的作息，还能接受餐厅里的本土美食“饼卷”。也常常主动提出陪我们出去转转，了解一下这个自己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的城市。她挽着我的胳膊穿过大街小巷，逛了本地的地标公园董子公园，和我喋喋不休地说些学校里的规矩，说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们的习俗风物和与同学相处的种种过往。中间也偶尔问起我的看法，或者征询我的意见。我们相谈甚欢，我尽自己所能把半生习得的为人处世经验传授给她，她也会在聆听中领悟和升华。我们穿街过巷，享受着这个并不冷的小城的阳光，我也感受到闺女对未来和世界无限憧憬和自信的青春的温度，亦如阳光。

　　在故乡天寒地冻，一片冰封的时候，我和闺女在董子公园里看到大片倔强生长的脆嫩绿植，肥厚的叶片上挂满白霜，却勇敢地用一地娇艳等待温柔阳光去消融和抚摸。我们和一对天真的双胞胎女孩一起走过一段木板长廊，捡拾起一片大过人脸的法桐树叶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我们在刻着几方大字的石碑前驻足，品鉴字体的遒劲恢弘，也顺带赞赏这座底蕴深厚的城市。我们相对坐在古朴的石棋盘前享受太阳肆意挥洒而来的温煦。我看到了闺女真诚的笑靥，也看到她澄澈眼神背后的自信。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内心生发了为这个给四面八方学子提供培养基的小城写些文字，给闺女的这段酸涩而又幸福的经历写些文字的想法。但同时也在内心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忧虑和失落——闺女已经在自觉和不自觉地悄悄为自己规划的人生蓄势和积淀，而规划图的目的地可能会是远赴他乡，那将是我和妻子更深更长的思念和牵挂的开始。而那个规划的时间轴的起点可能近得可怕。

半年坚持，闺女和我一起高兴地踏上归家的行程的时候，我把一切闺女可能离开我们去闯荡的猜想和忧虑都抛之脑后，早早地电话通知家里备上饕餮盛宴，然后幸福地开启举家团圆的日子。女儿每天早起同我一起跑步，日里按部就班完成作业，复习，上网课。我绞尽脑汁地让三餐活色生香，风生水起。

　　幸福的日子总是匆匆，闺女如期开学。两周后打来电话，让我万分激动。一个假期下来，女儿的心没有跟着身体回到学校，他还在家里的节奏中迟迟走不出来。突如其来的期初考试让她手足无措，结果可想而知。女儿率性地告诉母亲不要再给她的电话卡充费，一来所剩费用足够到毕业，二是要抓紧时间重整旗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后边不会再频繁打电话。我们纵有万般不想，最终还是尊重了女儿，明白女儿是要破釜沉舟，在剩下的一百天里背水一战了，而且这个想法和做法都很决绝，没容我们说一句理解和安慰的话。直至今天中午手机上清晰地出现女儿宿舍的号码，我们便深深明白，女儿是一雪前耻，完成了心里的誓言了。她以不错的成绩让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俶尔坐起，四下徘徊，我告诉闺女自己中午一定会睡不着午觉了，因为她给我带来的感动。

其实一直以来女儿都没有过太骄人的成绩，我和妻子纵然心中对其有过无限恢弘的期望，也从不在她面前流露，因为闺女始终勤恳努力，踏实务实。我们为其提供的总是轻松舒适的要求和环境。尤其令我们欣慰的是她做事的韧劲和坚持一贯是我们最大的慰藉。暑期里，我带闺女第一次参加半程马拉松，三十几度的高温，于我都是莫大挑战。几公里后我首先想到的是让闺女放弃。于是电话告知女儿不要再坚持，马上返程。我艰苦完赛后，坐摆渡车回到起点，再电话联系，闺女距终点居然仅剩五公里。我激动不已，所有担心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心中为其高竖拇指。最终，闺女以不错成绩完赛。亦如此次开学，再一次切换环境，水土不服，女儿上火生病，只轻描淡写地询问母亲吃些什么药。其实是夜间上两次眼药，眼屎却糊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两周的时间里，女儿与病痛，与学业进行了一场战斗，结果是闺女完胜。我知道，闺女自己的马拉松早已出发，并且让我满怀期待。

　　在闺女面前，我向来以家长自居，自诩能给闺女带来一切，能为其提供周全庇护。在我自以为是的羽翼之下，闺女一直在成长，可惜在我心里一直长不大，永远是个让我感觉到为父者的伟岸的孩子。而闺女其实是在潜滋暗长，将生命的根系深插地下，积蓄着力量，早已准备好了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为其提供的庇护俨然是在遮挡着她向往的阳光，或者是在阻拦着她向往苍穹宇宙做一个太阳的心。闺女做一个太阳，发出夺目光芒的时刻必定会在我们猝不及防间来临。

女儿的悄悄长大属实是让我猝不及防的。临行前，女儿再三嘱咐我要抽出时间管护小弟，小弟玩心太重，打小就不务心学习，若不改变，将来前景定不乐观；嘱咐我协调好家庭关系，竭尽全力上下周旋和沟通，努力肩负起家里顶梁柱的职责，让家庭和谐。也悄悄告诉爷爷注意身体，喝酒适度，尽量戒烟，在我不能顾及弟弟的时候，对其严加管束。想及这些，往往泪目。女儿自小和我，和母亲，和奶奶之间一直聚散离合，饱受着思念之苦。在我无限愧疚中一点点长大，骨子里早早学会换位思考，替别人操心，善念根植于心，把“人”字的根基立得很正。只是这份长大伴随着诸多艰辛，又让我在欣慰之余时时增加着内心的愧疚和心疼。

　　我们把姐姐的懂事和进步说给小儿子听，小儿子难得地沉静，也变得乖巧听话。因为表现优秀受到老师表扬，兴奋地合不拢嘴，反复重复着同样的话“我太开心了”。单纯可爱，乐观阳光，给全家带来光明。我们都知道这道光其实是来自姐姐的耀眼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