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武逸事

张思齐

南川区石溪镇

石溪镇盐井村

龙川江特大桥

湘渝复线枢纽工程

位于重庆市南川区石溪镇

　　石牛河谭振武。

谭振武，南川县鸣玉区石溪乡（今重庆市南川区石溪镇）人。鸣玉又叫石牛河。1975年8月15日至1978年3月15日，我在鸣玉中学工作，与谭振武是同事。1976年夏天，鸣玉中学新建的教职工宿舍修好了，我和谭振武又成了隔壁邻居。我认识谭振武的时候，他约五十岁，我二十五岁。

谭振武毕业于南川师范学校第五期（师5班）。早在学生时代他就展现出了绘画的天赋，并且主编进步刊物，宣传抗日救亡。不久谭振武加入中共，在川东地下党的领导下工作，担任过南川县合溪区区委书记。胡晓峰是川东地下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他和谭振武是战友。胡晓峰终生惦记着他。

　　两大份豆腐鱼。

谭振武告诉我，他后来离开南川，到万县机场当地勤人员，继续从事隐蔽战线的工作。我问他，坐过飞机没有？他说，凡是有飞机需要检修，而机械师们当天修理不完，他就必须在飞机上值夜。这是规矩。他很多时候都在飞机上过夜。他问我，不知这算不算坐过飞机。在四川话里，“坐”飞机的意思是 “乘”。他一反问，我们都哈哈大笑。解放后，谭振武担任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地区团工委书记。他春风得意地工作了几年。倘若顺利，谭振武本来是可能逐步升迁当大官的。可是，谭振武才华横溢，性格耿直，说话冲人，于是他不仅没有升迁，反而是逐步走下坡路了。在反右运动开始之前，他的职务是丰都中学校长。丰都（今重庆市丰都县），位于长江边上，为原涪陵地区的县份之一。涪陵地委的许多干部都是他的战友或老下级。谭振武在丰都中学校长任上倒也心情愉快。党一向重视教育，丰都中学是高完中学，其校长是县级。然而，谭振武居然没有保得住这个县团级职务，因为他当右派了。

谭振武被打成右派的导火索是两大份豆腐鱼。有一天傍晚，谭振武从郊外参加义务劳动回来，他很饿。他来到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点菜吃饭。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笑盈盈地走过来，问他要吃点什么。

有什么最好的菜？谭振武问。

豆腐鱼！女服务员说。

来两个大份！

好的。

不一会儿，一大碗米饭端来了。两个碟子也端来了。每个碟子里有两块豆腐乳。

谭振武要的是两大份豆腐鱼，得到的却是四块豆腐乳。他勃然大怒，质问怎么回事。年轻的女服务员吓哭了，解释不了。他叫经理出来。经理来了。一见是谭校长，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豆腐乳” 的丰都话发音是 “豆腐鱼”。谭振武气消了。他问经理，有没有豆腐鱼呢？经理低声告诉他，由于胡乱捕捞，江河里早就没有鱼了。谭振武这下振振有词。他说，丰都就在长江边上，又有许多小河溪流，鱼本来很多。在丰都县城居然吃不到鱼，这是县、区、乡各级领导干部的问题。

谭振武个子不大嗓门大。他这么一闹，公开指责各级领导，打成右派了。

　　谭振武钓大鱼。

打成右派，丢了官位，谭振武在丰都混不下去了。不过，谭振武毕竟在涪陵地委有许多故交，他们安排他回家乡南川县工作。县城，不好待，招人眼。鸣玉，熟人少，清净些。于是，谭振武就在鸣玉中学默默无闻地教书了。他主要教美术，反正美术教师难找。他也教生物，专门的生物教师难得分配到区里。其实，他什么都教。他是万金油，领导叫他做什么，他就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好。

谭振武会钓鱼。我爱钓鱼。我们成了好朋友，经常交流钓鱼的经验。有一天，他在猪白肚钓到一条五斤半的鲢疙巴。猪白肚，小地名，在石牛河下游，位于省水文站的附近，那里有个堤坝，河水翻堤而过，仿佛大母猪那白色的肚皮。鲢疙巴，那是一种胖脑壳、宽嘴巴、有长长的胡须的鱼。那种鱼，肉质好，香又糯。鲢疙巴，或许就是书上说的鲶鱼吧。谭振武把鱼烧好了，叫我一起吃。

一起吃鱼的还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叫牛儿。干地下工作的人，奔波流动，朝不保夕。谭振武回南川后才结婚。她的妻子是石溪公社某村的生产队长，比他年轻十几岁，牛高马大，人挺端庄，就是人有点儿 “恶”，悍妇一个！谭振武无所谓。他说，当耙耳朵（妻管严）好，耙耳朵万岁！免得管钱，免得管家。家务事，麻里麻烦的，我才懒得管呢！他的妻子，贫下中农。谭振武，大右派，她不在乎。谭振武，每月工资近八十块，远比一般大学毕业生高。对右派的处理，有多种方式，谭振武属于降级降薪那一种。谭振武的妻子并不常来鸣玉中学，个把月才来一次。她是生产队长，也要干革命哩。谭振武和牛儿，他唯一的儿子，生活在一起，空了教他画画，给他讲故事，快活得很呢。

　 谭振武打开水。

当然，谭振武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比如，打开水一事常常惹他生气。当年的鸣玉中学位于山梁上，洁白的教学楼、洁白的学生宿舍、洁白的教工宿舍，将一座高怂的碉楼簇拥在其中。那座碉楼连同其大院解放前是当地的大地主王洪刚、王宏图兄弟俩的宅邸。解放初期王家兄弟上山当土匪，被镇压了。宅邸没收为公产，成为鸣玉中学最初的办学房舍群。1975年我去那里工作的时候，那里用作食堂和女生宿舍，部分教职工也住在那里。那里生活方便。即使在雨天，教师上课，往返可以不打湿鞋子。我乘长途汽车去那里报到时，从河谷的公路上仰望鸣玉中学，曾好一阵激动。我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巨大的崩石，瑰丽的山川，俨然一座洁白的Villa（欧式别墅）！鸣玉中学好看是好看，用水却有困难。开办高中以后，尤其如此。由农田间的沟渠引来的水，有时不够用，就得请人下河去挑水。教职工早上和中午打开水没有限制，晚饭后每人限灌两热水瓶。有一天晚饭后，谭振武去灌开水。因为排长队，炊事员居然不允许谭振武打开水。那炊事员还说：

右派，还想打开水，一边去！

谭振武走开了。他下山去挑了两担水。这时，早已没人排队了，谭振武才打了两瓶开水回宿舍。他轻言细语地对吼他的炊事员说，我的娃儿 “千翻”（顽皮），一身泥巴，我想给他洗一洗。

谭振武还经常提意见。比如，他说厕所修建少了。他还说，男女小便频数不同，女生每25人须一个蹲位，男生每18人须一个蹲位。诸如此类的意见，他很多。有人说，他是右派，还话话多，不吸取教训！我常常替谭振武打抱不平，人家的意见是对的。

　　老战友胡晓风。

胡晓峰是川东地下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与谭振武有深厚的友谊，他们曾长期在一起工作。1976年6月初至8月底，成都体育学院为涪陵地区举办过一届300多人的体育骨干教师培训班，地点选在南川中学。这是涪陵地区的一件大事，时任成都体院党委书记的胡晓峰特地回涪陵和南川一趟。在南川，他叮嘱当地领导，点名要谭振武到体训班当工作人员。其用意有二。一，把谭振武用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了。二，体训班伙食极好，主食敞开吃，每天午餐和晚餐均有肉。须知，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吃肉不容易，凭票供应，每人每个月才一斤半。

胡、谭二人没有见面。此事过了之后，谭振武才知道内情。这是好大的一份战友情啊。

　 我们在体训班。

涪陵地区十个县。体训班的工作人员从各县抽调。南川多一名，即谭振武和我。其余日常工作，由南川中学代管。南川中学的校长叫夏士莲（后任涪陵师范专科学校党委书记）。他干劲十足，积极得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胡晓峰这样的大人物。他还趁机发了一笔 “横财”，为南川中学做了两件大好事。他要来拨款，铺设了从花果山瑜伽洞（今花山公园）到南川中学的长达四公里的供水管道，又新建了一排淋浴室。成都体院派了一位系主任来负责业务工作。这是一位素质极佳的知识女性。她中等个子，明眸皓齿。在和她的工作交往中，我大开眼界，初步认识到了锻炼身体的极端重要性。

我和谭振武的工作是刻印讲义。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资料十分珍贵。谭振武善于绘画，我刻钢板字迹工整。我们配合默契，干工作，又快又好。谭振武告诫我，别太辛苦啦，留点事情晚上搞。原来，晚上有加班饭，两个大馒头，一碗绿豆汤！

有一天星期六下午，谭振武对我说：今天关饷了，我请你理发，请你吃苹果！

你关饷，我也关饷，何必请我？我说。

我的工资是你的两倍！他说。

我知道，这是谭振武的一片好意。我接受了。

谭振武和我就这样渐渐从相交到相知了。谭振武在南川、丰都、桐梓、万县的故事，我差不多都知道。我们一起钓鱼，一起煮酒。几杯酒下肚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谭振武，话也是多的。我们无话不谈。我佩服谭振武，认为他优秀。他说，他不算优秀，他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他还说，他的那些真正优秀的同志，基本上都牺牲了。

那时候，不少重庆知青来鸣玉中学当代课教师。其中，有好几位女性很不错。我当时二十六七岁，对其中一位萌生了爱意。我问谭振武，怎么办？谭振武告诉我说，对方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如果对方的父母，或直系亲属，还在 “受法” ，即所谓关（劳改）管（管制）杀（枪毙）斗（斗争），那就是个事了，要慎重。

谭振武如是说。他真诚。大抵说来，好事情，不麻烦。如果某件事情麻烦，那么就干脆不去想它。专心读书！我告诫自己。后来恢复高考，我上大学了。

　 谭振武获平反。

我上大学后，和鸣玉中学的同事们还有联系。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各种冤假错案统统得到了平反。我写信给黄永生，他和我小学同过学，又是鸣玉中学的数学教师，问谭振武的情况。滑稽的是，平反冤假错案，要清理档案。清理档案的结果，居然没有找到谭振武被打成右派的任何书面材料，南川县没有，丰都县也没有，涪陵地区还是没有。不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东风，浩浩荡荡，势不可挡！黄永生告诉我，谭振武平反了。谭振武被打成右派之前的最后一个领导职务是丰都中学校长。落实政策后，谭振武为鸣玉中学校长。

他穿新衣服，神气得很啰，什么都要管！连学生撒尿都要管！是的，谭振武当年就认为学校的厕所是个大问题。现在，他有权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建厕所。

平反后，谭振武补发了一大笔工资。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生产队长已经没有多少事要做了。谭振武的妻子农转非，当了家属。她本来就五官端正，现在不再日晒雨淋了，打扮出来还蛮好看的呢。石牛河的冬天，河风大，冷得很。谭振武每每出门，她还知道递上大衣，送上围巾。

　　谭振武说的话。

谭振武一生受了很多委屈。他始终勤恳工作，任劳任怨。我至今记得他的话：

我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算不得优秀，我的大多数战友都牺牲了，他们优秀。

人生路漫漫，个人受委屈，又算什么呢？

附录：史料

雕塑

位于贵州桐梓县水坝塘镇广场

谭振武住过的房间

谭振武 前排右一

谭振武 前排左二

胡晓峰 简明传略

（图片来源于遵义市政协发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