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补丁【原创散文】

明天【原色视野】

再见补丁

“梦”回童年，是由于一家店铺的招牌，一个奇怪的店名——“补丁”。移步近前，发现里面摆着挂着的全是时装。

店铺起名是大事，没有人会随意敷衍对付，必定一家人煞费苦心反复琢磨，就像给儿女起名，谁能不费点儿心思？可是为什么要叫“补丁”呢？想不通。那一日忽然如梦方醒，是拾遗补缺的意思吧？自己把自己当做小角色，却给了顾客圆满，看来，这是商家自谦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免对“补丁”的主人起了敬意。我这可不是夸大。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紧的是谦虚谨慎，切不可妄自尊大。谦谦君子这成语，不就是这意思么？

“补丁”是名词，前面加个“打”字又是动词。究其深远，它还蕴含着绵延数千年的人类生活智慧，而对于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还有一层意思，能一把将人拽回童年——

我们那代人，大约很少有人没穿过打补丁的衣服，大多数人是穿着哥哥姐姐穿小了，有些已经打上了补丁的衣裤长大的。在几十年过去的今天再见“补丁”，我感受到了这两个字闯进脑海时的热烈反应，仿佛与一场春风不期而遇。

这说明，“补丁”不简单，两个字里面装满了记忆。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男孩子一年四季的着装，大都有一个显著的标志，补丁。补丁所在的位置出奇的一致，大都在胳膊肘与膝盖处。不同的是这些补丁从选材、颜色和针脚都有很大的区别，能看出家境和手工的差别。与衣服本色相近的，无疑是家庭条件相对比较好点儿的。针脚细密均匀的，则能看出孩子妈妈女红手艺的高超。我母亲天生手巧，经过她那双能给我们姊妹四个手工缝制四季新装的巧手缀上的补丁可想而知，选料和针脚都是上乘，看上去压根儿就不像是补丁，常被人误以为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设计。

在我所走过的数十年间，曾无数次感叹记忆的魔幻。这种识记、保持、再认识，并且能够重现客观事物内容和经验的能力，曾无数次令我惊叹不已。我至今尚能清晰地记起入学前那几年的往事，记得曾经住过的四合院里的那几间老屋。之所以记住了老屋，竟然是因为一种声音，屋子老去的声音，那是很轻柔很微弱的“吱呀”声或者“啪嗒”声。白天时，这种声音会被世间的嘈杂所掩盖，而在夜里会清晰地听到。好在这声音从来就没有令我害怕，父母房间里的灯光给了我勇气。我至今还记得，在老屋居住的那几年，早上醒来时，常常会发现头天刮了一道口子的上衣，或者破了一个洞的裤子已经整旧如新，漂亮的补丁花儿一样在晨光中绽放。那是母亲熬夜的结果。

其实，那时我并不喜欢补丁，我不在乎它补的漂亮还是不漂亮，我在乎的是它并非是我所期望的。在我看来，补丁再好，总归还是补丁，即使巧夺天工，即使天衣无缝，但它毕竟不是衣服或者裤子本来的样貌，它的出现，怎么看都是在耀武扬威，它等于是在明白无误地布告天下：这衣服是旧的，是破的。

有科普文章说，人老了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喜欢回忆。但文章里没说做梦算不算回忆。我同所有人一样，不愿意相信更不喜欢被证实自己正在成为一名老人。所以我从来不去试着深入探究梦境到底算什么。

其实，不喜欢变老，只是一种主观愿望，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真且违背自然法则的梦想。但客观事物并不在意人的主观愿望。去年深秋的一天，在街头看到有位年轻人穿着条挂着破洞的牛仔裤招摇过市，我记忆里的那些沧桑几乎跌出眼眶。那年轻人自然不会明白，她裤子上的窟窿正在咬痛我的童年。很显然，她跟我隔着一个年代，穿补丁衣服于她应该几乎等同于一个传说，而于我却差不多囊括了整个童年……

我好像不怎么做梦。

我这么说很可能已经犯了想当然的错误。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梦是人类睡着时局部大脑皮层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生理现象，无论年老年少，人人都会做很多梦。不怎么做梦的说法，十有八九是由于我能记住的梦实在有限，统计时便难以认定准确的数量。不过这不是重点，能记住并且能完整复原的梦，才是我想要着重阐明的，因为这样的梦一定与重要的人和事相关联。比如补丁，它就与母亲深夜里还在为操持一个家而辛勤劳作相关联。有了这样的认识，再回头想，回头看，衣裤上那些补丁便不再是简单的补丁了，它们变得光彩夺目靓丽无比，胜过了人世间所有的锦衣华服。

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定，有关补丁的所有线索几乎全部来自于梦境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梦就是我能够记牢某些人和事的一项重要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