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都说人老了,就喜欢回忆。我人没老,却总是回想自己小的时候,回想那村、那山、那田、那狗、那甜甜的甘蔗红糖。快乐的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这一切已经无处再寻。老家的土瓦茅舍,早已被一栋栋三层楼代替,到处是水泥地面,停满各式各样的轿车。山坡夹坞,原本都是一垄一垄大小不一的稻田,赤足走在田埂上,那是怎样的享受。现在都已被推平,砌上了大理石的坎头,整齐划一、平旷而绵延。但是这么好的土地,却是连年抛荒杂草丛生。那一丛丛的菅草,直长到有三四米高。十年前我到贵州旅游,那里的乡村景色,才是我记忆中的老家模样。我拍了这张图片作为我的微信头像,一直都没有换过。</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最深刻的零食,莫过于红糖了。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块红糖是莫大的幸福。但也不是人人能吃的,我姐我弟他们就没这个福分。家里能作为零食的,有大豆、花生、玉米粒,但这些,都被我爸装在麻袋里扎好口子吊在了楼板下。谁都知道火盆里烩爆米花的味美,但想从楼板底下取到它,却是不可能的。再就是红糖了,这东西可比大豆花生更金贵。我家每年都榨四五十斤红糖,可它要待客呀,遇到尊贵的客人来了,我妈给她泡一碗红糖水,喝着喝着就笑容满面;还有过年的时候要扎冻米糖,是需要很多红糖的。</p> <p class="ql-block">红糖是我妈负责藏起来的。就放在瓦罐里,瓦罐放在雕花大床的床顶。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因为我妈喜欢我呀,谁让我姐我弟他们不在班里年年考第一呢。每次想吃糖了,就先插上房门,爬到床顶去取一块出来。是的,不知道为什么,那红糖是一块一块的,像是红烧牛肉块。然后出来,边吃边分一些我弟,我姐呢是老大,又比较懂事,光流口水,是不会来问我要的。</p> <p class="ql-block">我爱吃糖,最向往的地方就是离家五里地的榨糖厂了。每年榨糖季节,最喜欢路过的就是那里。空气中飘满了蔗糖的分子链,袭进我的鼻腔,侵入我全身的毛孔。心脾都是暖暖的,舒服得无法形容。我哭闹了好多年,想到糖厂去看看糖是怎么榨出来的,我爸爸都没有同意,他说等你大一点,能挑甘蔗了,会带你去的。</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甘蔗田,都不大,四五十平方能种五六百根。种田种地我没那么积极,对这些甘蔗是爱护有加的,杂草露个头,就被我拔了,鸡粪啊草木灰啊隔三差五地去喂它,所以我的甘蔗比别人家的都水嫩。但这也会惹祸。因为想吃甘蔗的人,都舍不得吃自己家的,我也是经常在别人地里挑最大的喀嚓一根。这甘蔗呢其实叫糖梗,很硬的咬不动。要把外面的皮用牙一点点撕掉,才能啃尝甜蜜。</p><p class="ql-block">金秋将末,天气渐渐凉了,田野里谷子收了,稻草堆了,田埂边的野草也全部收割晒干挑回家了,连那些草皮,也用锄头铲了堆成一个个灰堆,丝丝地冒着青烟。站在山头望去,一垄一垄的稻田变得简约而洁净,似那刚理过发刮过脸的新郎一般,迎接冬天的到来。而这时候,就要开始收甘蔗了。</p> <p class="ql-block">收甘蔗啰!一大清早,全家人都出动了。我爸把甘蔗全部砍倒,大家人坐在地上一根根整理。先把叶子剥掉,再用刀一点点削尽叶柄、根须,我妈还用一块破布仔细擦去泥土和灰尘。然后每十五根一捆用稻草捆好。如果说上午的这些活,是快乐而轻松的话,下午则是要累哭人的。因为这一千多斤甘蔗,是要一担一担挑到2.5公里外的糖厂去的,不但甘蔗,还要再挑一千多斤的柴禾,还要准备箩筐、水桶等等…平车独轮车?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去糖厂的路,只能人走。</p> <p class="ql-block">因为爱吃糖,再苦再累我不怕,况且我爸答应了我今天去糖厂,所以劲儿十足。只是苦了我四爷和我爸,他们吭哧吭哧来回十几趟才把所有甘蔗和柴禾都挑到糖厂。他们来回的时候,我是坐在糖厂好大的园子里,看守这些挑来的甘蔗。糖厂的园子好大呀,再大的园子也被一堆一堆的甘蔗和柴火占满了。园子的西角,是一个小房子,那里传出隆隆的柴油机的噪音;东边是又长又大的泥瓦房,房顶被白色雾气笼罩着,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天黑的时候,我四爷和我爸终于把料都备齐了。我听见我爸和糖厂厂长商量,能否插个队。厂长居然答应了,好佩服我爸呀!连这事都能搞定。接着,就把甘蔗全部扛到小房子里。那机器有一个进料口,两三根一塞,缓缓吸进去,咔嚓咔嚓地,旁边的管子就哗哗地流出甘蔗汁。甘蔗汁上面层层白沫,看去脏兮兮的,闻着却一股清香。我忍不住捧一把来喝,被我四爷打回去了。见我要哭,又笑脸哄我:“等会吃糖。”一千多斤甘蔗,只榨了6水桶汁水,挑到大房子里排队等待。进了大房子,我就没那么安分了。立即钻到了灶台旁边。灶台好长好大呀!一溜烟的从大到小排了五个大锅子,最大的锅子至少能装五六百斤水吧,最小的也能装二百斤。每个锅里的汁水都轰轰地滚腾着,却是不一样的景致。最大的锅,翻着的是白沫,有一个师傅用很大的漏勺捞白沫,一边捞一边搅拌;第二只锅也有一个师傅,长伸一柄很大的铁勺,一边搅拌一边兜起红红的汁水举高又倒下;第三只锅景况差不多,但汁水已经很浓了,翻滚的声音噗噗噗地,冒一个很大的泡又破裂,师傅的长勺则搅得更勤;第四第五只锅,师傅手上的已经不是勺而是铲子,不停地翻炒。第五只锅的旁边,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盒,有师傅把面筋似的糖汁舀到木盒里,继续不停地翻炒。看到这里,我的口水不知流到胸前几回,却听到了师傅大声喝斥:“谁家的小孩?不要命了?”我爸急匆匆跑过来,连声道歉,又小声劝我,“我搀着你看吧,掉到锅里可就爬不上来了。”接着我又去看那烧火的,烧火的地方是从地面挖下去的很大的坑,二三米长宽吧,那人用很大的铁叉叉了荆棘柴禾,不停地往灶门里送,犹被大锅的师傅催促:“没吃饱吗?烧快点!”我爸今天是难得的耐心,告诉我说:“现在大锅里的糖水是这个烧火的人的。等会轮到我们时,我就下去烧火了。”这时候,那刚才喝斥我的师傅,竟拿着一截甘蔗,上面卷着一层层的糖汁,递给我解释说“这里是不允许小孩来的啊。”好大的冰糖葫芦呀!</p> <p class="ql-block">我幸福地吃着这别样的糖葫芦,乖乖地到四爷的身边去,听他讲一些日本鬼子进咱村的故事。过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我爸下去烧火了。我和四爷到园子里拖柴禾进来,烧啊烧啊,我爸早已脱去棉袄只剩一件布衫,却依然满头大汗。大概一个多小时吧,大锅终于浅下去了,剩一半了,舀到第二个锅里去,烧火的也换成别人了。我很想吃自己的糖进最后一只锅时的糖葫芦,可是没等到进第三只锅,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听我四爷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快天亮的时候,是我爸用箩筐挑我回家的。我在家里从早上睡到晚上,一起床就背了书包要去上学,大家都哄然大笑,晚上了你去上什么学呀!</p><p class="ql-block">晚上了还背书包的事,他们连着笑了我好几年。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耻,这榨糖的经历,不是每个小孩都能享受的。可惜的是,仅这一次,后来再也没去过糖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