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太阳、星星和月亮

潘作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的太阳、星星和月亮</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潘作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几乎每天都关注太阳、星星和月亮,眼睛不时看看它们,口里不时叨念它们,日常生活中许多事情,都要看着它们去做。这样说,您可能以为我的母亲或许和天文学有什么关系吧?其实不是。我的母亲,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根本就不识字。</p> <p class="ql-block">  母亲叫焦淑珍,高高的个子,大手,大脚,大眼睛。母亲的身材在村里的妇女中是数一数二的,大约在一米七十五六上下。到了我们这一代,只有大哥达到了这样的身高。母亲的大眼睛很精神,我们兄弟姊妹四人,谁也没能传承下母亲眼睛的神采。母亲的大脚很特别,二脚趾压在大拇脚趾和中脚趾上面,那是曾经裹脚造成的后果。母亲六七岁的时候,姥姥和其他做母亲的农村妇女一样,为她裹了脚。一双正在自然生长、整天蹦蹦跳跳、健康活泼而又稚嫩的小脚丫,突然给人用手将几个脚趾硬捏在一起,相互挤压着,再拿长长的布条缠住,塞进一对尖尖的小鞋里,以打造一步三摇的所谓“三寸金莲”。那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啊!倔强的母亲终日哭闹,不愿裹脚。可是,在那样的年代,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哭闹。因为小姑娘在裹脚时哭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p> <p class="ql-block">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事情竟发生了转机,并引出了一个喜剧性的结果。是姥爷的兄弟中有一位读书人(我应称其为姥爷)颇有见识,说,都已经民国了(母亲出生于1917年),还给孩子裹脚!孩子不光现在遭罪,将来一辈子生活也都不方便,有什么好?大城市里早都不兴这个了。姥姥细想这话说得有理,便横了横心,把母亲的脚给放开了。应该说,姥姥的做法是难能可贵的。虽然早在民国初建时,孙中山就已下令女子不准缠足,但在20世纪的20年代初,受千百年来封建传统观念的影响,在农村敢于不给女孩儿裹脚的并不多。至于孩子为裹脚而哭闹,在大人眼里也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或许是由于曾经被缠过一段时间吧,母亲的两只脚后来反倒长得格外大。母亲的两只手也和脚一样,长得特别大。不过,打我记事时起,就从未见过母亲的手像后来一些女人的手那样白皙细嫩过(尽管母亲的皮肤很白),而是粗糙干涩,结着硬茧。一到冬天,手指和手掌还裂出一些小口儿,摸一摸,就像砂纸一样扎手。而母亲保护双手皮肤的“护肤品”,就是一毛钱一盒的蛤蜊油。年年一到冬天,由于每天湿一把、干一把,母亲的手就开始裂口,裂口严重了还会出血。于是,母亲就去供销社买盒蛤蜊油,回来把双手洗净,抹上蛤蜊油,然后在火盆上烤,连续抹上几天,裂口就会渐渐愈合或减轻。母亲自己常说,她那两只手,就像是锉一样,粗糙得很。我有时候后背痒了,叫母亲给挠挠,母亲都不用指甲,只用一只手在我的后背上摩挲两下,就解决问题了。</p> <p class="ql-block">  高大的身材,加上两只大手和“解放脚”(被裹过又放开的脚叫做“解放脚”),为后来做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勤俭持家提供了条件。上世纪60年代,我家刚下放到农村不久,父亲和大哥都在生产队劳动,姐姐、二哥和我还在读书;做饭、洗衣服、喂鸡喂猪、侍弄园子等一应家务,自然都落到了母亲一人身上。母亲要强。虽说家里生活困难,可一天三顿饭从来都是按时放桌开饭,紫檀色的旧八仙桌抹得锃亮,咸菜碟、酱碗摆得整整齐齐。一家大小虽说都是平常穿戴,可就是补丁衣裤,也都收拾得板板正正,洗得干干净净,从没有过穿得破破烂烂、埋埋汰汰的时候。并不宽敞的住房,也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口大柜擦得锃亮,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外屋地同样收拾得利利索索,锅盖和锅台上的木板(那时还没有用水泥抹的锅台),也都擦得一尘不染。母亲的干净利索和吃苦耐劳在村里是有口皆碑、人人称赞的。母亲在家干活都是穿破旧的衣服,可出门的时候,比如上供销社买个东西呀,去找大夫买个药啊,就一定要换上洁净整齐的衣裤。母亲没穿过对襟的洋装,都是带大襟的便服。一件瓦灰色的上衣,一条青色的裤子,她总是出门时才穿,一直穿了好多年,还是跟新的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那时家里没有钟表,母亲干活做饭,白天看太阳,晚上就看星星、月亮。</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中国的农业生产大半还处于半原始状态,使用的是弯勾犁、月牙锄,讲究的是“人勤地不懒”。社员们成年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尤其是夏锄和秋收之际。而社员们最忙碌的季节,也恰是母亲最辛苦的时候。</p> <p class="ql-block">  大哥年轻时爱摆弄牲口,是生产队出色的马车老板子。赶马车在农村算是较好的差事,但老板子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赶车。一般只有农闲时赶车拉脚,秋收时赶车拉庄稼,其余春耕时要赶犁杖起垄播种,夏锄时要赶犁杖蹚地,冬天时要赶磙子打场,打完场、送完公粮,多半要进山“倒套子”(把采伐下来的木材从上山运到山下楞场)。除了春耕用不着太起早贪黑,蹚地、打场都常常是夜以继日。拿蹚地来说,为赶在雨季到来之前侍弄完地,社员们男女老少齐上阵,很快把地铲完了一遍。这铲完的地必须紧跟着蹚上,以保证能够及时再铲下一遍,还有就是怕赶上急雨一冲,会造成水土流失,严重时会影响庄稼生长。可生产队犁杖数量有限,为尽快把地蹚完,就只能加班加点。加班加点人没问题,辛苦些就是了,牛马却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原来牛马都怕瞎虻——一种状似苍蝇而又比绿头苍蝇还大的昆虫,学名牛虻,专喝动物的血,比蚊子厉害得多。盛夏时节,瞎虻一般在上午10点钟以前起来活动觅食,越到中午天热时越多,要到下午3点钟以后才逐渐减少。多的时候,黑压压聚成团、滚成球,围着牛马身前身后上下飞舞,得着机会落下就咬。这时候的牛马,一个个都不停地甩动着尾巴,摇晃着脑袋,可怎么忙活也驱赶不开。多的时候,老板子一鞭子下去能打死十多只。牛马身上,常常被叮得出血,并引来大群的苍蝇。为减少被瞎虻叮咬,起大早、贪大黑,避开酷热的中午,利用熹微的晨曦和落日的余晖还有皎洁的月光照明干活儿,就成了老板子们唯一的选择。而无论是三更套犁杖还是五更套车,我的亲爱的母亲,都要提前下厨,让大哥和老爹在出工前和收工后,能够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p> <p class="ql-block">  再拿打场来说。每年刚入冬,大地一封冻,社员们就抓紧时间打场了。一般是先打黄豆后打谷,也有时候黄豆谷子一起来。生产队凡是能干活的马全都套上磙子,一个连着一个,在老板子大鞭的指挥下,在场院上跑着圈子。石磙下,豆荚噼啪炸响,谷粒纷纷脱落,场院里堆起大堆大堆金黄的粮食。这时,父亲和大哥都在场上各自忙碌——大哥和几个老板子忙着赶磙子,父亲和其他人忙着翻场、捆草,一场打完还要起场,把豆秸和谷草挑出场外,再重新铺上一层谷子和黄豆。打场每晚都要打夜班。农村没电的时候,打夜班只能靠朦胧的月光照明,没月亮时就点几盏风灯或汽灯。后来农村有了电,索性有月亮时也点着电灯。而只要父亲和大哥在场上打夜班,母亲都要看着月亮或三星,按时烧水做饭——那时候,生产队打夜班还不时兴供饭,人们只能各自回家去吃饭。</p> <p class="ql-block">  母亲对于月亮和三星的计时作用掌握得非常好。看看月亮什么形状,就知道是农历的上半月或下半月,大概是初几或十几;看看月亮到了天空的什么位置,结合着大致初几或十几的判断,就知道是几更天了。朔日前后没有月亮,母亲就全凭看三星的位置来判断时间。最典型的要算是大年三十的夜晚。母亲出去看看三星到头顶了,就说,交子时了,该煮饺子了。就马上引火,烧开水,准备煮饺子,每次都和别人家煮饺子的时间差不多。后来家里有了块马蹄表,母亲也还是时常看太阳、月亮和三星掌握时间。太阳、月亮和三星,简直就是母亲的钟表。</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地忙活,既要喂鸡喂猪,又要做一家人的饭,还要洗洗涮涮,比下地出工还累。尤其是到了换季的时候,还要做一家人的衣服。那时候和现在不同,衣服都是自己家做,尤其农村更是如此。特别是做棉衣服,既要絮棉花,还要行(hang)起来,特别费事。但母亲宁可起早贪黑,哪年都能保证一家人到时候穿上棉衣。每年夏天到了,母亲都要将家中所有被褥拆洗一遍,并迅速做好。母亲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干活儿的麻利劲儿,真的是非常令人钦佩。可即便是这样辛苦,母亲对自己并不满意。母亲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其实,她每年也都参加诸如扒苞米、薅谷子之类不耽误做饭的集体劳动。</p> <p class="ql-block">  为了能多挣些工分,每年冬天生产队给各家分线麻(为满足日常使用绳索的需要,生产队每年都会种植一些线麻,沤好后分交各家各户去扒,按交麻的数量给工分),有的人家嫌扒麻脏不要,母亲就把人家那份要过来。母亲对我们说,扒麻不吃亏,在家就挣工分,还落下麻秆儿烧火,外加还能剩些好麻自家用。事情确实如此,可那工分却是要靠挤出休息时间去挣的。为了能按时把分到的麻扒出来,母亲每天忙完家务,只要有一点儿空儿就扒麻。看着母亲那么操劳,姐姐、二哥、父亲外加我,也都投入这项劳动(大哥结婚两年后分出去单过)。于是,经常在夜晚形成全家齐上阵的局面。一般是吃过晚饭,姐姐帮着母亲收拾完碗筷,就从院里小山似的麻堆上拽下几梱,先拿进两梱来,每人再从中抽出一大掐子,靠墙或炕边戳着,然后或坐在炕沿、板凳上,或干脆站着,一边听着广播喇叭,聊着家里和生产队的闲事,一边开始扒麻。人多力量大。四五个人从7点钟开始,扒到9点钟听完评书或小说连续广播结束,总共能扒出三四斤麻来。而为了鼓励大家的情绪,每次把扒下的麻归到一起捆成大梱时,母亲都会拿过秤来,称一下分量,表扬我们几个孩子几句。毫无疑问,每次都是母亲扒的数量最多。母亲扒麻的速度我们谁也赶不上。而且她每次都能提出一些成色好、批子长而又粗细均匀的好麻来,留着打纳鞋底、绱鞋用的细麻绳——当然,这做鞋也是母亲多项家务活中的一项——这还不算,常常是我们几个人都躺下休息了,母亲一个人还在继续扒。我们喊她睡,她说不困睡不着,叫我们赶紧睡。</p><p class="ql-block"> 有多少次,我一觉醒来下地撒尿,母亲一个人还在那么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扒着,地上堆着大堆扒完的麻秆儿……我有时怕母亲太累,忍不住说,妈,快睡吧,点着灯我睡不着。母亲看我一眼,笑着说,你睡得那么香还说睡不着!快睡吧,妈再扒一会儿,三星还没落呢。我就不再说什么,趴在枕头上看母亲扒麻,可没几分钟就兀自睡着了。而第二天早上醒来,屋里都已经收拾得利利索索,早饭也已经做好了。麻扒完交上去,按规定换算成了工分,或七百,或八百,母亲都会很高兴,流露出少见的满足,到生产队开支(年底分红)时,还会张罗为我们兄弟姊妹买点日常生活用品,说是奖励我们为家庭付出的劳动。而对于她自己,母亲却从未奖励过任何东西。在我们家里,无论吃穿用度,母亲都是最低水平的,直到她离开我们。如果说母亲也有什么特殊消费的话,那就是她偶尔会吃两片镇痛片,以抵御长年劳作缺少休息所造成的腰疼。但她又不敢太常吃,说怕成瘾。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母亲控制吃镇痛片的数量是怕影响健康呢,还是怕费钱,抑或二者兼而有之?</p> <p class="ql-block">  当然,母亲的一双手脚虽然都大,但却非常灵巧。母亲的女红在村里也是非常出色的。村里谁家嫁闺女要赶做新衣被,哪个大娘大婶要做鞋,想找个鞋样、铰个鞋面或绱个鞋底儿,或者做衣服打不好蒜瓣疙瘩(便服上衣上钉的用带子结成的扣子)之类,都愿来找母亲。母亲是热心肠,谁求都肯帮忙,在邻里中人缘儿非常好。母亲还很善于学习,发现便服棉裤渐被洋服棉裤取代,便很快学会了洋服棉裤的裁剪。母亲做吃的也不含糊。长年吃着的粗粮,她总能想办法做得好吃些,她做的苞米面大饼子,总是那么暄腾,也不像有的人家大饼子那样净是手指印子。她擀的面条,又细又长又筋道。她还会炸大果子,会打酥饼,只是因为那时白面、豆油太少而很少做。母亲包饺子习惯于包两只手往一起一捏的那种,速度非常快。但母亲包的这种饺子边儿很窄,也有褶儿,而且是弯的,看上去很好看,和饭店里的不一样。从两头往中间一点儿一点儿捏成元宝形的那种饺子,母亲也会包,可她嫌慢,很少那样包。由于一天到晚要做的活儿非常多,使母亲做事特别重视效率。</p><p class="ql-block"> 和善于计算时间一样,母亲过日子总是精打细算,绝不乱花一分钱。但她又从不吝啬,总是尽最大可能帮助那些比自己生活困难的人,邻里间求借也都愿找她。母亲信佛,相信善恶有报。</p> <p class="ql-block">  让我终生难过和抱憾的是,母亲在我只有13岁时就过早地仙逝了,享年只有55岁。我的亲爱的母亲,她给了我伟大而无私的母爱,却未给我略尽孝心的机会。几十年来,每当想起孟郊的《游子吟》或听到《懂你》《人生第一次》等赞颂母亲的诗歌或歌曲,我总是很容易激动。当年在平房居住夜晚闲暇的时候,我也常常一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或三星发呆。在那边,母亲不知生活得怎样,是不是还保持着看太阳、星星和月亮判断时间的习惯,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计算着分秒地操劳呢?</p><p class="ql-block"> 妈,我的亲爱的妈妈,愿您在天国中能少些辛劳!如果真有来生,我希望还能做您的儿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本文已于同日在黑龙江网络平台“陈年往事的记忆”上发表。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