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琰

草原飞狐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高云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鸣琰,这个名字我在神木中学上学的时候就听说了,家在神木城里的同学经常说起,各种各样治病救人的故事。班里同学所有的关于吴鸣琰的故事都不如我自己听到的这个故事奇妙。</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下午,我去大楼洞南边的理发馆理发,从理发馆出来,街边的石台阶上坐着一群老头,其中有一个老头正在讲吴鸣琰的故事,我不由得站在一边听。说,神木城有一个8岁男孩儿被石头砸中了脑袋,白脑浆子倒了一地,吴鸣琰捡起来用白大褂兜着,洗干净又装进这个孩子的脑袋,这个原本死了的孩子,活兰!听的人啧啧连声,无不称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心生疑惑,主要是觉得洗不净,我有豆腐脑掉在地上洗不净挨母亲打的教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十年代,吴鸣琰在神木是神一般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想我走过的人生,从花石崖高念文走到神木城是第一次开眼界,古老的城墙、高大的城门、熙来攘往的街道、琳琅满目的百货公司固然让我开了眼界,更重要的是住在城里的那一个个传奇的人。能把要死的人救活的吴鸣琰,一把草药治百病的张政泰,上课只带一只粉笔的徐存厚,博古通今的杨和春,会教书、会写文章、会照相的武绍文,会设计制造机器的李祝捷,能把石头变成玻璃的郑文龙......是这些人让我对科学、文明、先进这些有点抽象和遥远的词语变得具体可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1年,我榆林师范毕业分配到神木县教研室工作。这一年,神木南关小学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老师在校园乒乓球台边训斥学生,训到激动处,用手指戳该生的脑门,学生没站稳,一个趔趄脑袋向后一仰,碰在了水泥乒乓球案子的尖角上,当即像气球放了气,软倒在地,头上血流如注,一声不吭。送到医院一检查,已是颅内出血,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手术就是吴鸣琰做的,手术时间有点长,做了五、六个小时,孩子总算救下来了。不仅救了这个孩子,也救了闯祸的老师,救了两个家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人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靠的是他所创造的一个个神奇。吴鸣琰给南关小学的小学生做开颅手术,我已经有了理性思维、科学头脑,以我当时的认识,在县医院那个简陋的窑洞手术室里,成功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手术真的是奇迹,当时的榆林地区除了绥德二康,其它各县只有神木能够做到,因为神木有吴鸣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8年2月12日是我大女儿的生日,也是我们一家与吴鸣琰结缘的日子,这天傍晚,我们与已经担任神木县医院院长的吴鸣琰经历了终生难忘的一个时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下午五点,女儿在县医院出生了,接生的大夫却一直守在病房。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说,胎衣还没有下来,按说十分钟内就应该下,现在都半小时过去了。我问他:“胎衣不下有什么后果?”他一声不吭,脸红红的。他说要试着人工剥离,就是大夫戴着胶皮手套,把手伸进子宫剥离本应自动脱落的胎衣。剥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年轻的大夫头上渗出的汗珠闪闪发光,脸憋的通红。刚刚经历生产的妻子,经不起再这样的折腾,每一次都很恐惧很痛苦,把头深深埋在我的腋下,双手死死地拽着我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快去叫吴院长吧”大夫对我说,他的声音很低,可我听了不啻平地惊雷,原本放下的心腾地奔上了嗓子眼。我不知道胎衣不下的后果,但我知道不是人命关天,不会叫吴院长。顾不上多想,我骑车直奔吴院长家,好在吴院长就在医院旁边的旅社大门口住,离医院不到五百米。吴院长正挽着袖子和面,准备做晚饭。我见到他只会重复一句话:胎衣不下四十多分钟了,胎衣不下四十多分钟了!把吴院长的手从面盆拽出来,哀求快去救人,腿软着就要跪下。吴院长连忙扶着我说:“小伙子,不要着急,我马上就去。”当即叫他的女儿吴月萍先去做手术准备,他洗洗手就来。他的女儿也是医院的护士,当我领吴院长到病房时,她已经打亮无影灯,准备好必要的器械。院长一到就开始上手剥离,只听院长说:“哎呀,粘的挺厉害!”我背对着大夫俯身紧紧抱住妻子的头,她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终于剥离成功了!剥离过程不到两分钟,但我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生。整个病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剥离完成后,吴院长弯下身,轻轻地用卫生纸把妻子身上的血污,床上的血污一遍遍地细细擦拭,直到干干净净,擦拭过程我才看清穿着白大褂的吴院长个头不高,身体瘦瘦的,说话声音低,动作很利落。擦拭的卫生纸和着血水满满放了一盆,吴院长嘱咐:“出血太多,一定要输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吴鸣琰,这个名字从此珍藏在我的心里,我永远忘不了那双被我从面盆里拽出来的和面的手,永远忘不了他弯下腰轻轻地为我的爱人擦拭身体、擦拭病床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1年,当我的女儿在上海的妇产医院生孩子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生她那惊心动魄的傍晚,想起那个个头不高,身穿白大褂,说话声音柔和,医术高超的吴院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3年春节,我和妻子回到神木老家,正月的时候我和妻子说:“咱俩去看看吴院长。”妻子说:“没有联系方式,不知道住处,怎么找到他?”我说:“在神木找一个曾经当过官的,可能费劲。找吴院长,一定好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对吴院长的旧家有点印象,在神木老城南关的斜街,到了那个位置停下车,见走过一个中年男人,向他打听吴院长的家,果然知道,而且热心地掉头带我们去。到了吴院长家,大门紧锁,临街的诊所也关闭了。街对面坐着几个老头聊天,向他们打听,几个人七嘴八舌,问的说,不问的也说,吴院长九十岁了,老了,不能开诊所治病了,在旧县医院门口政府奖励给他的房子里住,雇保姆伺候。看来,吴院长是他们的老熟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根据这几个老人的指点,我们很快找到了吴院长在旧县医院门口的家。听说来了客人,在客厅小床上躺着的吴院长赶紧穿好衣服坐了起来。吴院长确实是老了,白头发稀稀疏疏,原本大大的眼睛,现在眼袋快把眼睛都挤没了,小小的身躯陷在床铺里,更觉得是一个小老头。显然他不认识我们,眯缝着眼睛疑惑地盯着我们看。我告诉他我是谁谁的儿子,他马上说:“你们家是花石崖高念文村。”父亲是神木的老干部,又是吴院长的同龄人,显然他们熟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村我去过,任念功村我也去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村那么偏僻您都去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比你们村偏僻的地方我都去过,神木县所有的乡镇我都去过,四千多个自然村,至少一半去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老,这个说起来神木人人尽知的好大夫,把神木的村庄走了两千多个,一天一个村庄,光是走村庄就得六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在神木从医多少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1953年来到神木县医院,1993年退休,医院工作40年。退休后自己开诊所20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您一共治过多少病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治疗病人超过十万,手术病人一万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十高龄的吴老,说话声音低,但表达特别清晰。原想见见他就走,看他精神状态如此好,我特别想和这个老人多聊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治疗过的病人印象最深的是谁?”我想起街边老头讲的那个洗脑子的传奇故事,潜意识里,我想听吴院长亲自讲讲这个轰动一时的开颅手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院长缓缓地说:“那可是说不完,我刚来神木的时候,神木是一个偏僻落后,缺吃少穿,缺医少药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特别苦。1962年夏天,阳崖村一个姓雷的老汉背来他的老婆,老婆背患‘蜂窝组织炎’,化脓恶肿,不住院做手术,生命危在旦夕。可是雷老汉穷,交不起住院费,准备背着老婆回去等死。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在门诊处置室直接进行坏死组织切除,整整一个小时,不全麻,不输血,相当于刮骨疗毒。手术过程,我的口罩、白大褂溅满脓血,切除的坏死组织堆满方盘,病人痛苦,医生更痛苦,没办法,救命要紧。”这并不是一个显示大夫医疗技术的病例,或者说就是一个违反医疗条例的案例,吴院长为什么记了六十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件事,吴老说他印象很深。1959年的冬天,临下班,医院的领导交给他一个紧急出诊任务,说栏杆堡有一个产妇叫王朵花,产后胎衣滞留有20多个小时了,生命危在旦夕,要求他连夜去栏杆堡。栏杆堡距县城有三十公里要步走近六个小时,走路辛苦他不怕,怕狼。那时候去栏杆堡的路不仅荒凉,还要路过一段原始树林。听人说,狼咬人首先是咬脖子,他就把围巾一道一道缠在脖子上,最后挽了一个死疙瘩。手里拿了一根打狗棍上路。到了地方,围巾都湿透了。来不及喘口气,在简易的土炕上就开始人工剥离,顺利救下了年轻的产妇,母子平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吴院长讲一个个他与病人的故事,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吴院长,您究竟属于什么科的大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病人得什么病,我就是什么科。”说完这句话他“嘿嘿”地笑了,像一个可爱的小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陕西省卫校毕业分配到神木后,我1956年、1960年、1972年先后三次到西安进修过大内科、传染、胸外、脑外、腹腔外科,还进修过中医。先干后学,边干边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注意到了吴院长说的先干后学,这似乎与我们先学后干有点不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吴院长给我们讲了一个完全与医生无关的故事,却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刚到神木的第二年,那就是1954年,他到贺家川下乡,春节了,他也没有回县城里的单位,哪里也是一个人。回长安老家更不可能,来去路上就要半个月。过年当地人都回家了,就他和看门的老头一起过年。正月初三,县里来了一个部门领导,看这里有一个医生小孩过年还在这里下乡,就让给这个小医生单独做了一碗羊肉饺子。吴院长说,这是他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特别香!关中口音的“特别香”,好像格外加重了香的感觉。“特别香”重复了几遍,好像又吃到了七十年前的那碗饺子。由于饺子特别香,他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把这碗饺子吃掉,就礼让那位干部也吃,干部只尝了一个,谎称自己吃过了,不再吃。他坚持让干部再吃,两个人四只手把一碗饺子推来挡去,“蹦”得一声,居然把碗掰成两半,两个人对着撒了一桌子的饺子哈哈大笑。他一边讲,一边像一个小孩子“嘿嘿嘿”笑,眼睛眉毛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笑脸。收起笑脸,他说:神木人对我是真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和吴院长聊天的间隙,我环顾他的小屋,是一个小小的二层,一层有二十多平,在一层客厅上二层的楼梯下摆了一张床,床边围着一张朱红色的旧办公桌,桌上放着他用钢笔写的一大本病案回忆。这一床一桌组成的空间就是吴院长躺下休息,坐起写作的地方。房间因为前面楼房的遮挡,光线很暗,房子的墙壁陈旧,家里的家具也是七十年代最简易的那种。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和妻子安静地坐在这个老人的对面,听他讲那些久远的关乎生死的故事,仿佛走入了那个时代,被那个时代最闪光的人照亮。</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客厅的东墙上挂满各种奖状、旌旗,居中的一个镜框是榆林地区卫生局1999年授予他的:白求恩精神奖。看放置的位置,就知道主人很重视这个荣誉。白求恩精神是什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吴院长家里出来,外面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明媚,天朗气清,抬头仰望,神木的东西两山清晰秀美。近年来神木的东西山,尤其是东山新修了许多庙宇。一个念头忽地涌上脑海,难道神木人不应该给吴鸣琰修一座庙吗?那个让十多万神木人解除病痛的人,那个把得病等于死亡中间那个“等于”去掉的人,他才是神木人真正的保护神。</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 从左到右,女儿吴一萍 吴院长 儿子吴一谦 儿媳黄艳霞。</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2023年3月初稿,2024年春节修改定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8px;">作者:高云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内蒙古师范大学教授、硕导。</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本文刊登于榆林日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