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云（瘦金版）

拂来阁

【此篇係本文之羊羯子、快餐、瘦身版】

　　周先生厚厚的宽边眼镜托着两道拂云眉清微淡远，眼角嘴角含笑仿佛随时准备娓娓道来，神韵气质像极了那幅著名的《文待诏小像》。在周先生的叙述中，文徵明生平事迹被他桩桩件件归拢起来纵贯起来才令人得见“衡山”真面。文徵明个人的文学与书画艺术成就自然有目共睹，而诗礼传家、薪火相承使文家子弟开枝散叶上下绵延十几代、苏州“文脉”得以长盛不衰，则是一项滋养家族同门的大事业。更大的功德事业还要属他凭父子之力勒石而成《停云馆帖》，以其编选之精、摹刻之细允称“明刻帖之冠”，在出版印刷业尚不发达的年代，保存和传播了一大批历代法书与文学精品，这才是泽被后世、居功至伟的“不朽之盛事”。

　　《〈停云馆帖〉汇考》编著者周道振周先生是研究文徵明的著名学者，他说文徵明晚年致仕回到吴中，与他的两个儿子文彭、文嘉相继把搜集到的珍贵书帖仔细甄别遴选、亲自双钩描摹，延请当时最优秀的刻工章简甫等人勒刻为一部历代法书丛帖，为了纪念父亲文林而冠以他的书房名为书题，前后花了二十二年。徵明九十岁那年去世，转年是嘉靖三十九年，他的子孙把他自己的书法也勒刻上石作为整部《停云馆帖》的收尾之卷。尾卷中由他书写的《黄庭经》与首卷开篇的王羲之《黄庭经》遥相呼应。王右军与文待诏以同一篇目揖让于一函之内，若二人有知，感想如何呢你说。这是我在浏览《停云馆帖》时睹物思人的异想天开。周先生有没有这么想过，我不知道。

　　我是通过周先生深入了解了文徵明和《停云馆帖》，又通过《〈停云馆帖〉汇考》了解了周先生。周先生解放前后在商行和机关里做小职员，1950年代末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后辗转于上海的几所中学直至退休。这个极平凡极简单的履历完全不能体现他在文学艺术和史学研究方面的卓越成就，有人甚至说在文徵明研究这一领域内，你或可忽略了江兆申、艾瑞慈、柯律格、石守谦这些大名头的学术重镇，但不可以忘记周道振，一位里程碑式的业余学者。

　　周先生无锡人，世居锡城西门外棉花巷，周家先祖一直上溯到北宋周敦颐，世代赓续，源远流长。乃父周小农公、胞兄周逢儒先生均习岐黄之术，虽业医乡里，仍不废诗礼教化之风，周先生自幼受父兄熏陶，研修艺文，习练书法，尤爱文徵明的书作并仰慕文氏高风，弱冠之年即矢志从事文徵明研究。他的平生功业就是围绕着文徵明这个主课题编撰的一系列专著，其治学心法也不唯锲而不舍，更兼精益求精：一部《文徵明年谱》先后六易其稿，增删将近四十年，篇幅竟达65万言之巨；《文徵明传》也历经三稿，窖藏在他双月楼的书室深箧里头终成二十年陈釀；毕生勤于著述的周先生以九十一岁高龄辞世，其哲嗣周邦荣先生继续运筹五年之后，《〈停云馆帖〉汇考》也终于出版。

　　林叶乍脱，轻寒迎节的时候，顺丰小哥把暮色和黄叶摒在窗外而整部的《〈停云馆帖〉汇考》扛进门厅来，八开四巨册满满一大箱足有三十多斤他肩托手举仿佛驮了一块真的石碑。一个多月前，父亲去世了，耄耋之年，无疾而终。收到这部书的当天是老人家五七之期，我正在整理父亲的书房，满堂里杂沓纷披，无处安置这一大箱庞然大物，只好站在客厅拆封先睹为快了。布面硬精装，内页二百克超感白卡，随机打开一页是韩驹的手札，点划精到，气韵生动，刻工真是好的不得了，熟悉亲切的颜鲁公行草书风，笔走龙蛇，满纸烟云，触目都是令人惊叹绝倒的笔墨痕血泪痕，一时间大宋江山仗剑书生铁马冰河奔涌而来。那天黄昏的竹纸刀裁开来一卷《停云》片片泛着书灯的清光摊开在怀里翻过来翻过去又翻过来久久不甘释卷，就这样拥书入夜直到窗外灯火阑珊，几上茶冷香消。

　　夜半时分，“开夜车”的斫琴师小友来信说新斫的老桐板正在合琴，中有仿制大明潞王的“中和”琴，音色满不错的，要不要听一下。一听之下，真的很不错，仿佛幽深的空谷之中有沉檀添了芸草经过醇化的旧书楼味道。此时此情得遇此琴，当即决定留下它作为对父亲的纪念。琴名就取作“停云”了，一俟来时铭刻于池上。

文徵明的父亲取“停云”为斋馆名号也应是转义于陶渊明的《停云》诗。陶诗序言解道：停云，思亲友也。停云馆主人自然也心有所悟，世事多变幻，聚散终有时，诗书为缘的知交故旧像霭霭停云相聚于一时一室之内令人赏心悦目，幸得片刻欢愉自是弥足珍贵。此番借用这个意象，也是贵其蕴藉隽永之意。

“停云”二字仍用集字，“停”选自王羲之《狼毒帖》，“云”出于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行草千文。祖孙二人共拟停云化迹，悠然雁行于一桐之上，若二人有知，感想如何呢你说。这是我听着这张“停云”琴弹奏《庄周梦蝶》为他们创设的桥段，使千秋百代流风余韵终有所托，乐观其成，与有荣焉。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先考辞世周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