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祸 之 后

上校1970

1992年5月初的一天，我正在伏案审核地下工程的施工预算。突然，案头红色外线电话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报告李团，出事啦！小吳开车撞死人啦！”值班参谋在电话中略带颤抖的叙述着事故情况。

那一年二月，我和政委均是刚刚提升上来，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班子人满心满意正憋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好歹要把戴了八年的落后团党委脏帽子扔掉，也不辜负军区领导对我们的信任。

才不过百天，就出车祸，这不是当头一棒吗！

当天，汽车排小吳开大解放去十公里外的涧河拉沙，下坡拐进沙场时，与一个去河里摸鱼回家的老汉迎面相撞。小吳当场吓坏了，副司机提醒他赶紧给部队打电话。好在事故现场离乡政府不远，小吳连滚带爬的跑到乡政府才打来电话。



事发突然，容不得先去追究责任。我一边让值班参谋报告政委，一边命令肇事小吳先把伤员送150医院抢救，让副司机原地等我，另派后勤处长带卫生所长马上赶去150医院查看伤员情况。随后我立刻叫上业务处长和汽车排长赶往事发地点。

情况很快查明。事发时小吳和副司机已经驾车拉了四个来回，本该中午休息后再出车。可工地施工急等备料，汽车排长也着急完成当天的运输任务，所以小吴俩人午饭后就又出车。砂场处于一个急拐弯的大下坡，中午正好迎着太阳，偏偏被撞的老汉又穿一大白汗衫，阳光本就刺眼，又加上急拐弯没摁喇叭，小吳还有点疲劳恍惚，油门也没收住，与低头弯腰爬大坡的老汉迎面而撞。老汉当场就囗吐鲜血不省人事。

我留下汽车排长和副司机赶紧寻找受伤老汉的家属，先做好安抚，等待下一步安排。然后我又赶往150医院。



在赶往150医院的路上，业务处长问我为啥不把伤员送到最近的县医院抢救，而是送到较远的150医院？我告诉他，小吳报告情况时，老汉已无知觉，而且是头破血流停止呼吸，人实际已经死亡，送县医院或150医院已无抢救的价值。但是，如送地方医院，县公安交警必然介入，那时军地矛盾的影响面，也必然会大而且更加复杂。而送我们军队医院，这事涉及面小，部队与受害人家人直接打交道，问题相对容易解决。

业务处长又担心的问，如果没有地方政府的中间调解，受害人家属狮子大开囗怎么办？我稍做沉思，“这就看我们的工作做不做到位了，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半小时后我赶到150医院急诊室，后勤处长报告说，经医生检查伤员当场就死亡了。事情结果虽不出所料，但看着躺在担架上死去的老人，我还是心悸不止。



我找到院长，请他先将死者安排到一个独立空间，留下卫生所长做守护，然后带队立刻返回山里的部队。

山里，一场风暴也正等着我。政委建议召开常委会研究事故处理方案，我同意开会。

首先，按照军区规定，事故死了人就是一级事故，必须上报军区。报与不报？有人提议不报，理由是团长、政委刚上任不到一百天就出一级事故，军区知道了一定会严肃处理，这样刚鼓起来大干的劲就一把给消了。更有人说，人都死了，多给老百姓一点钱，这事就内部消化了。

政委问我的态度，我说“必须上报！这是原则问题。如果这么大的事不上报，今后就会让部队上行下效，这样的部队怎么带！”我向政委和大家表态，“我是部队一把手，这个责任由我承担。向军区报告，我申请处分！”



然而，见我一把把责任揽了过去，大家也不再好说三道四。后勤处长矛头急转指向肇事的司机小吳，建议注销他的驾驶证，调出汽车排去生产班。好几个人随声附合，都认为是他给我们新班子闯的祸。

政委有些犹豫，毕竟小吳还是他选的汽车兵。我不同意这意见，小吳是有错，可责任不全在他，你后勤处长主管汽车排，中午还派人出车造成他疲劳驾驶，也是有领导责任。何况一个农村兵，考下军照不容易，有个军照将来复员回家也好找工作。已经死了的人，不能再把活的人逼到死路上。但为了引以为戒，还是应给小吳一个行政严重警告处分。

几番争论甚至争吵，终于把内部的事情布置好。大家把话题转到对死者家属的安抚上。政治处主任提议案，一由部队负责收殓火化安葬；二由部队给予一定赔偿金；三由部队免费死者所在村解决供电；四由部队向县武装部征兵办推荐其子在秋季参军(政审、身体均符合条件)。



政治处的方案一致通过。大家分工转向对死者的后事处理。

我带政治处主任和后勤处长去150医院，在老人家属面前，我以一团之长的身份跪下亲自动手为死者净身换衣服，每一下都又轻又缓又仔细，当我为死者扣完最后一个纽扣，穿好崭新的布鞋，腿已跪的完全麻木无法站立，在同志们的挽扶下，我又带队分别向死者和家人鞠躬致礼。老人家属闻知是团长亲自来收殓，并且比亲儿子还认真，心中早已感动不止，再闻知部队所议条件，还没等老人家属表态，同来的村干部已激动的欲握手致谢。我赶紧推开他的手，小声说“此时不合适不合适说这话！”

事后，我又带老人的小儿子到县武装部长那里，亲自推荐他当兵的事宜，并一再嘱咐武装部长，尽量安排小伙子到海空或二炮部队服役，便于这孩子在部队学个一技之长，为将来回地方多一种选择。然后，随老人村的村干部落实军电转供事宜，让一村人感谢部队仁至已尽，一个人的不幸换来全村一百多号人的光明。



一场意外的灾难反而拉近了军地关系，一场突发的事故检验了团班子的应急反应能力，一场生死间的危险证明了新团长的能力。军区接到我部的事故报告和事故处理报告，非常满意我们的工作，头一次没有因死人事故而发布全军区事故通报，为我的新班子保留了余地。

这一年年底，军区没有给我们评上落实共同条令先进单位，但车祸老人的村庄却敲锣打鼓送来春节慰问解放军的猪、羊和土鸡子，感谢大军为他们扯上了电，让小学校有了电灯，让山村人吃上电磨面，还让村里用电施工铺上水泥路……

在年终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上，熟悉的同志都夸我这个小团长有能力，将危机化动力，又得名又获利。我忍住乐，嬉皮笑脸对他们说，“怎么着，你们也弄场车祸来试试？”“呸呸呸！要过年了说这丧气话，罚酒！”“对对对！罚这小子酒！”“这小子明年准拿先进单位的光荣牌，让他记账欠咱们的酒！”

其实，我心中仍有一沉，过几个月，我还得到那老人坟头去烧把纸，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愿他家人平安幸福！



注 : 一九九三年，经过我们两年的努力，终于在部队组建的第十年，一举摘下了落后单位的脏帽子，成为军区空军十个团级先进单位之一，并被全区通报表彰。同年，我团还荣获军区落实共同条令先进单位、业务建设先进单位、岗位练兵先进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