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衡维岳，峻极昊苍-----卧松堂闲人赏读南岳古诗八章

丁欣

一、赠从弟之三 刘 桢

文凤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于心有不嗛，振翼翔天门。

岂不谋稻粱，羞与黄雀群。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卧松堂闲人：

据说，昔祝融君登南岳谒元君，感碧鸡、凤凰集于此。峻坡生竹实、梧桐，朱鸟荐瑞。朱鸟为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的总名，衡山为南岳，与朱鸟相配。《星经》有朱鸟“司夏、司火、司南岳”之说；历代诗文中也把南岳与凤凰、朱鸟并提。

此诗采取比兴手法，将从弟喻为凤凰，招引同类，翔集南岳，振翼天门，虽作稻粱之谋，羞与黄雀同群，惟待圣明之时而来仪。气格飘逸，意境高洁。钟嵘《诗品》“魏文学刘桢”：“其源出於《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此诗对后世影响较大，杜甫名篇《朱凤行》，即仿此诗意，南岳七十二峰据此命名。

二、咏南岳 陆 机

南衡维岳，峻极昊苍。瞻彼江湘，惟水泱泱。清和有合，俊乂以藏。天保定尔，茂以琼光。景秀蒙汜，颖逸扶桑。我之怀矣，休音峻扬。

卧松堂闲人：此诗四言，源出《诗经》。诗语朴茂古雅，诗境苍茫浑涵。大意是：南望衡岳，高耸于天。看那江波湘水，一片漭泱。清和之景，合于此中；俊乂之士，藏于此间。老天保佑你啊，更增加你琼玉般的光芒。看那太阳啊，入于蒙汜，又升起于扶桑。我的襟怀，由之开阔，礼赞之音，高高飞扬。

三、咏岩下翁　谢灵运

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絶。

偶息岩下坐，正见相对说。

一老四五少，仙隐不可别。

其书非世教，其人必贤哲。

卧松堂闲人：谢灵运是摆脱东晋玄言诗风，开创山水诗的一个诗人，鲍照评他的诗:“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梁简文帝评他的诗:“谢客（指谢灵运）吐言天拔,出於自然”。

此诗写山游，闲坐闲话，笔致简淡而神形栩栩然。大意是：衡山采药人，迷了路，粮亦絶，偶然于岩下坐歇，正见一老翁与与四五青年人，坐而论道。仙人耶？隐士耶？渺然不可辨别。老翁与少年所传习之书迹，非世俗所有，其人必贤哲也。

　　按：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云：“初有采药衡山（者），见一老翁、四五年少，对坐执书。”刘敬叔《异苑》云：“湘东姚祖，太元中为郡吏，经衡山，望岩下数少年并执笔作书。祖谓行旅休息，乃过之。未至百步，少年相与飞扬，遗一纸书在坐处，前数句古时字，自后皆鸟篆。”

四、石囷峰　刘长卿

前山带秋色，独往秋江晚。

迭嶂入云多，孤峰去人远。

夤缘不可到，苍翠空在眼。

渡口问渔家，桃源路深浅。

卧松堂闲人：在唐人诗阵中，刘长卿有“五言长城”之誉，所作简练浑成，清秀淡远。此诗，是他的《湘中纪行十首》之八，写探游石囷峰的过程，给人以杳渺复沓、如仙如幻的感觉。大意是：前山笼带一片秋色，我独往探寻而秋江正晚。层层青嶂，接入云霄，孤峰兀立，相隔何远？攀援不可到达，苍翠空自在眼。于是，渡口问渔家，望中，去桃源的路，是那么隐隐约约、深深浅浅。

值得一提的是，刘长卿的《湘中纪行十首》，是一组五言律诗，前五首为平韵，后五首为仄韵，是以五言律句组合而成的仄韵律诗。仄韵律诗，整个唐诗不多见，而唯独刘长卿的五言仄韵律诗创作较多。

五、春晚从李长史游开道林故山　骆宾王

幽寻极幽壑，春望陟春台。

云光栖断树，灵影入仙杯。

古藤依格上，野径约山隈。

落蕊翻风去，流莺满树来。

兴阑荀御动，归路起浮埃。

卧松堂闲人：春日薄暮，诗人随友人乘兴游山，写下了这首春意盎然、姿态纷呈的山行诗篇。大意说：我们春日寻幽寻到了山壑的最深处，登上了望春的高台。微微的云影，栖迟在槎枒的断树间；灵动的溪光，摇漾在仙人的玉杯里。古藤依次在攀援，野径隐约于山隈。落花翻动着风儿，袅袅飘去，流莺歌唱在树丛，嘤嘤传来。兴阑之时，车轮启动，归路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纤埃。

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这首诗中，显示了高超娴熟的诗艺，勾画了幽深奇幻的诗境。你看，“幽寻极幽壑，春望陟春台。”，“幽”与“春”两字的复沓使用，交代了诗人寻春探春的行迹。然后，以云光、灵影、古藤、野径、落蕊、流莺这三组对句，六个画面，动静相生、远近交错地写活了春山野景。“云光栖树”、“落蕊翻风”，其神韵，更是刷新、提升了读者的审美感知和审美愉悦。结句“兴阑荀御动，归路起浮埃，”不仅呼应开篇，而且，很含蓄地称颂了同游的“李长史”。

诗由五联组成，前四联皆用偶句，工整雅致。本联之间，平仄协律。联与联之间，尚不讲究“黏”的平仄衔接。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五言律诗在初唐形成阶段的雏形。

按：荀御：此处应解作御车、登御之车。典出《太平御览》卷四六七引晋司马彪《续汉书》曰：“荀爽尝谒李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见慕如此。”（《后汉书》亦有载）后以此典形容与名人贤士来往，感到荣耀。（此典经请教雍平先生方豁然也～感谢雍公指津）

六、送薛天师往南岳 李隆基

洞府修真客，衡阳念旧居。

将成金阙要，愿奉玉清书。

云路三天近，松溪万籁虚。

犹期传秘诀，来往候仙舆。

卧松堂闲人：这是一首送别诗，送别道士薛季昌归南岳，唐玄宗称之为“天师”，可见尊崇。《全唐诗》此诗题目为《送道士薛季昌还山》。大意是说：洞府中的修真之人，思念在衡阳的旧居。将要领得金阙的要义，还愿依奉玉清的仙书。踏着云路而归，你与三天是那么近；松间溪畔，万籁是那么的清虚。我还期待你传授飞升的秘诀，徘徊又徘徊，等候你的仙驾。

玄宗好道，曾派人将投龙铜简送到南岳的朱陵洞内，祈求成仙不死。在他存世的十一首送别诗中，竟有六首是送别道士、真人归山的。

这首送别诗，颇具特色：首联开宗明义，点明“洞府”、“修真客”，与题中的“薛天师”，互为表里；接着，承句的“衡阳”、“旧居”，又与题中的“往南岳”，紧密呼应。也就是说，首联紧紧扣题，稳稳切入，干脆利索。

颔联“将成金阙要，愿奉玉清书。”是对“修真客”所达到的道行和境界的推许、品定。

颈联“云路三天近”，乃描述薛天师之“往”，途中云气弥漫，空灵杳渺；“松溪万籁虚”，乃描述薛天师之到达，南岳清虚幽寂之境，通过“松溪”，通过“万籁虚”，这富有唯美特征而又具象可感的五个字，传神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也就是说，颈联具体地描写了题中的“往南岳”。

尾联作一转结，句子非常生动，立意颇见个性，读此，我们可以感受到，玄宗对薛天师的殷殷期盼和深深情意。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体会到玄宗作诗手笔，可谓明明之帜，堂堂之阵，处处照应，章法井然，真帝王中之才人也。

七、同崔兴宗送衡岳瑗公南归　王 维

言从石菌阁，新下穆陵关。

独向池阳去，白云留故山。

绽衣秋日里，洗钵古松间。

一施传心法，唯将戒定还。

卧松堂闲人：这是一首五律送别诗。作者与内弟崔兴宗一起，送别南岳僧人瑗公南归。《王右丞集笺注》诗题为《同崔兴宗送瑗公》，在《卷之十九》又有《送衡岳瑗公南归诗序》。

大意说：你从长着灵芝的石阁来，现在归去，刚过穆陵关，又独自往池阳前行，游子是那么留恋着故乡的白云。一路风尘，你在秋日的道途里缝补衣衫，在苍苍的松林间清洗钵盂。你一旦行起禅宗的无字心法，就要回归戒定的正途。

王维的送别诗很多，名篇迭见，此篇亦颇具特色。“言从石菌阁，新下穆陵关。”以流水对开篇，在工整的属对之间，流宕地记述了瑗公大跨度的行迹：他从“石菌阁”来，石菌阁者，南岳石菌峰的禅修处，一方面点明了瑗公的来处，又交代了南归的目的地。“言从”“新下”，构成一语连属的对仗。“石菌阁”、“穆陵关”，平仄妥帖，词语极工，遑论整句的意蕴，仅是字面的美感，已经具有相当的冲击力了。“独向池阳去，白云留故山”，此联为了叙事，没有做偶句，但两句之间，思维有非常大的跳跃：独向池阳，是顺着穆陵关而来的，是穆陵关“新下”的承接与延续，而故山白云，则是远方的呼唤、行进的动力，由此引发了颈联对归途情景的描绘。“绽衣秋日里，洗钵古松间。”瑗公归途两个场景的选取和刻画，自然而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绽衣秋日，如此艰难辛苦，见坚韧，明心性；洗钵古松，如此高古清雅，见格调，出境界。“一施传心法，唯将戒定还。”最后，诗的归结，回到了禅境和禅心。王维崇佛，所作常常在结尾说禅。

与王维一同送瑗公的，还有崔兴宗，他也写有一首《同王右丞送瑗公南归》：“行苦神亦秀，泠然溪上松。铜瓶与竹杖，来自祝融峰。常愿入灵岳，藏经访遗踪。南归见长老，且为说心胸。”其中的“南归见长老”等句，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瑗公南归，是回南岳。

按：瑗公：禅宗南宗僧人，住锡衡山。王维《送衡岳瑗公南归诗序》：“衡岳瑗上人者，尝学道于五峰，荫松栖云，与狼虎杂处，得无所得矣。天宝癸巳岁，始游于长安。手提瓶笠，至自万里。宴居吐论，缁属高之。初，给事中房公，谪居宜春，与上人风土相接。因为道友，伏腊往来。房公既海内盛名，上人亦以此增价。秋九月，杖锡南返，扣门来别。秦地草木，槭然已黄；苍梧白云，不日而见。滇阳有曹溪学者，为我谢之。”

八、登衡山看日出用韩韵 黄景仁

峨峨衡岳配朱鸟，帝与作镇炎荒中。五峰插天祝融最，突兀谁与争其雄。吐吞熛焰屏幽魅，亿千万纪功无穷。绝顶曾闻见海日，半岭已觉来天风。千盘及冢夜将半，呼吸果与玄关通。高台岌嶪碍星斗，扪天捏石身登空。海水半髮白堪掬，明霞几点碎不融。人言此时日将出，仿佛水底离珠宫。须臾一线吐复落，砉然万丈车轮红。九荒八极荡无翳，照我一寸披丹衷。归瞻神宗仰萧爽，僧衣道客行鞠躬。悄然坐对愁四集，名山有约谁能同。明明神君鉴鄙意，此身不向儿女终。他年五岳倘阅遍，一息尚在叨神功。猿呼鹤警寺钟歇，俯视下界方曈昽。径欲身骑二龙去，御气直到扶桑东。

卧松堂闲人：景仁先生二十一岁，冬日赴湖南，谒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得以登衡岳，观日出，作七古《登衡山看日出用韩韵》。斯时，诗人青春正富，英姿清发，所作格调高迈，气韵清雄。

衡岳，历代诗人留下了二万四千多首诗篇，总数堪称《全唐诗》的半壁江山，被誉为“诗岳”。先生登祝融峰，在璀璨的诗的长空，首先想到的，是相隔千年的韩文公。诗人也许是经过韩文公的开云亭、朗吟着韩文公《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登峰的，千载之间，共登雄峰，灵心相通，感慨遥深。于是，依韩文公诗韵，创作了《登衡山看日出用韩韵》。无疑，此诗之出，为衡岳的诗风雅韵，增添了黄钟大吕的一章。韩公黄生，似乎是千载相视，扺掌相亲，用同一套宫商、同一种体裁、同一般篇幅，演绎出了不同的情韵、不同的况味和不同的意境。

韩诗写望岳、写秋雨、写开云、写谒庙，写夜宿，几经周折，“秋雨”“阴气”之馀，忽然云开雨霁，“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郁闷中见旷达，阴晦中见清壮。

黄诗集中笔墨，写登山看日，景象雄奇，气势磅礴。写山之形：“作镇炎荒”、“五峰插天”，颇壮阔；写山之神：“吐吞熛焰”、“亿千万纪”，颇瑰丽；写山之高：“海日天风”、“碍星斗”，颇豪宕；写山之霞影：“白堪掬”、“碎不融”，颇旖旎；写山之日出：“水底离珠宫”、“一线吐复落”，颇灵动。尤其是，“突兀谁与争其雄”、“砉然万丈车轮红”、“御气直到扶桑东”，这些警句，读来振聋发聩，提神爽气，奋人心弦，一如李太白当年之赋《大鹏赋》。

韩诗用“东韵”，一韵到底，黄诗亦如之，形态上亦步亦趋，工稳严整；神态上组合变化，丰神独具，了无阻滞。囿于步韵，抒发感慨的篇幅压缩，只用了两句，似未达酣畅之境耳。

本辑图片，取自衡山周乾清先生微信。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