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 墓

康 林

扫墓

清明时节，春雨淅沥。早上六点多，我冒雨赶到扫墓大巴车的集结点。

眼前几十把撑开着的雨伞，在微微地晃动。大多数人的头部被伞挡着，只看见有的捧着黄的、白的鲜花；有的拎着一包又一包装着"元宝"的红色大纸袋；有点提着各种祭品。

大巴车来了。我们这里不是始发站，车上已坐了一些人。大家收了伞依次上车，我在队伍的后面，进了车里，望过去，满满的银发，几乎清一色的老年人，偶然发现几个中青年。

在查票员的引导下，我在前排靠窗的座位上坐好了。"提前一个半月买的票，位子不错！"我有点小确幸。

大巴车载着一车默默无声的乘客，向着苏州方向前进。"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过去上海公墓少，苏州公墓多又离上海近，价格实惠，成为上海百姓亡灵入土为安的择优选择。

高速公路上时有堵车，但总算到达山上目的地。查票员大声喊着："下午按原定的时间，在这里来接你们。人等车，车不等人。大家抓紧啊！"在交警和现场管理人员的指挥下，所有的大巴车朝着山下驶去。

这个公墓大门前的广场，满眼的雨伞和塑料棚架，有卖祭祀用品、鲜花、饮料、食品的各种摊位。人们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我撑着伞，背着一包祭祀用品，在进门旁的服务处押了十元钱，借得一瓶红漆、一瓶黑漆和两支新的毛笔。向着墓地走去。

边走边看，整个山坡上，一排紧挨着一排的墓前松树，已经长得约2米高了。被雨水湿润的绿叶，在烟雨中微微摇曳。绿荫中颜色各异的几百把雨伞，有的伞一堆一堆地停留不动，罩着墓前祭拜的人们；有的伞左右上下移动，跟着人们寻找自家的目标，或已事毕返回。

窄窄的上坡的路中，人流在缓缓地移动。老人们撑着雨伞，肩背手提着物品，步履蹒跚。我虽然心中有点焦急，也只得跟着慢慢移步。

忽然，大家止步不前。我挤到前面一看，一对银发夫妇，老头滑倒在路上，身上沾着泥水。一手还执着拐杖，另一只手上的伞，已被抛到路边。老太一手提着祭祀用的菜肴和用品，一手拎着装满"元宝"的两个大红纸袋，纸袋大半被淋湿了。

"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喊着："长锭（注：元宝）淋湿了，就点不着了。"

"都是你催着快走快走，我才滑倒了。"老头无奈地说："我已八十二岁了，你还当我是小伙子？"

我赶紧把漆和笔往背包里一塞，腾出一只手把老头扶起来，拣起那把伞，放到老头手中。

人流继续向山坡上蔓延。我和这对老夫妻边走边聊天。

"我们是来为已故的父母亲上坟的。以前，汽车换乘火车，再火车换乘汽车，上山扫墓不容易啊！这几年有了直达的大巴专车，方便多了。"老头举着伞，侧过身子对我说："可惜人也老了，力不从心了。"

"是呵，现在做点事，就感到累了。"老太接着说："订车票、卖香烛、用锡箔折叠长锭，好几天才做了这两大袋，好让公公、婆婆那边手头宽裕点。昨天，又连夜做了好几道上坟的菜，怕睡过头，一夜醒好几次。怎么会不累？"

"家里没有小辈帮帮忙？"我问。

"有两个儿子，都在国外成家立业了，忙得不得了。唉，很少回来！"老头又自豪又遗憾地答了一句。

"等我们老了，儿孙在国外，就没小辈来上坟了。"老太忧郁地叹了口气。

"小辈在国内，扫墓也不起劲。"突然，前面一位老太回过头来，愤愤地说："我家儿子夫妻俩，清明小长假带着孩子自驾游去了。"

我环顾四周，就像在车上看到的那样：银发多多。老人是扫墓的主力军。

"再见，保重！"我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就向左拐进一排墓道。

这是我妻子外公外婆的双穴墓，也就是我丈人的丈人丈母娘的墓。外婆享年八十九岁，外公享年一百岁。外公遗骸入葬也有二十年了。

以前，每逢清明时节，妻子和我都会来祭拜。四年前妻子不幸病故后，我只有孤单一人来扫墓了。

墓穴占地面积仅仅一平米多点。我一手撑着伞，一手使用带来的小铲子、刷子、抹布，除去墓穴周围的落叶、杂草，铲掉墓碑上的青苔，把墓穴顶盖和墓碑搽的干干净净。

接着，在墓碑的几十个字上，用漆描字添色。姓和健在人的名，用红漆；已去世亲人的名字，用黑漆。

对于老年人，这可是个累活。墓碑与墓穴顶盖之间仅一尺宽，描字时，不能踏上墓穴顶盖，半蹲着身子，一手撑伞，一手拿着笔。一笔又一笔地在墓碑字上添色。漆蘸得多了，就会溢出污了碑面。漆少了，一个笔划，要来回涂好几次。那可是几十个字啊！

妻子在时，我俩交替描字还能歇力。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只能坚持，再坚持。当用黑漆涂描妻子名字时，我的手在颤抖，忍不住流下眼泪，心中无比悲痛。

终于，完成这道最艰难的程序。摆上了祭品、鲜花，默哀祭拜。脑海里追忆着一起生活时的甜蜜，缅怀着渐渐远离的音容笑貌，感恩他们对我们后辈、家庭、社会的贡献。

我累了，在旁边坡路湿漉漉的台阶上，铺上一个塑料袋，撑着伞就坐了下来。

不断有人在我身边坡路上上下下。购卖越晚的，墓穴的位置越高。这些比较新的墓区，来扫墓的人多。我的身边和往下，一些二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时候的墓区，来人明显减少。已经好几年了，我每次来都看到，外公外婆墓穴周围的几个墓碑，上面的字迹色褪，陈旧凄凉。"他们的后辈呢？"

这时，我想起一句古训："扫墓不出三代，上坟不过未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清明扫墓的时候，只要家庭里的三代以内就可以了，超出三代范围的其实可以不用去扫墓。古人对待扫墓，高情商、高智商：讲究从实际出发，注重实际效益。仔细想想，这句话很有哲理。

墓穴毕竟也是暂时的归宿。我妻子选择了回归生命之源——海葬，永远的归宿。这也是我的归宿。

雨停了，我收了雨伞，再次在外公外婆墓前默哀、祭拜、告别。

走出公墓大门看到，同车来的都已集结在候车了，不一会大巴车就来了。返程路上，银发们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了却了一桩重要的心愿，车厢里充满了笑声欢语。

时过晚上六点，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家人都等着我开饭。女婿接过我手中的雨伞、背包。

知道我去苏州扫墓，女儿又责怪又心疼地说："爸爸，你也快八十岁的人了，怎么能一个人去？明年我陪你去！"

翌年，女儿陪着我上山扫墓了。

（康林 写于2023年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