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的故园情思

潘作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剪不断、理还乱的故园情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潘作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铁力——黑龙江省的一个县级市,是我出生、长大并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坐落在小兴安岭南麓,地处山区与平原相接的丘陵地带,旧时俗称“铁山包”。这里1915年设治(置设治局),1933年伪满时期设县,曾先后几次与庆安县合并,旋又数度分开,并于1988年12月撤县建市。</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50年代中叶,父亲带着一家人,从吉林省榆树县(今榆树市)来到了这里。初来乍到,一家人在铁力街里落脚谋生,一住就是三年多。当时,父亲因年龄偏大,又没有多高的文化(读过两年多私塾),很难找到固定工作,只能在林业局的制材厂干点临时工。大哥年龄又偏小(1941年出生),也没有哪家企业肯正式录用。不过,到我家被下放的那年,大哥其实已经17岁,接近于成年,只要再坚持一下,应该说肯定能找到适当的工作。一方面迫于街道的压力,加上大哥或许太想尽快找到事做,同时也是听信了街道工作人员的宣传和劝说吧,他竟然没和父母商量,自己做主在同意下放的一份什么文件上签了字。第二天一早,街道就派了搬家的马车来。</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在1958年的春天,我们一家人从铁力街里,搬到了一个叫福兴(日本人曾在此驻开拓团,按其序列命该村名为七中队,东边还有八中队、九中队。七中队日占以前曾叫新进村、富安屯)的村子里。那个村,距铁力街里有十七八里路。就在那年夏天,在那个刚刚落脚的小村庄,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p> <p class="ql-block">  铁力这个地方,和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说她好即确有其好的理由,说她不好也自有其不好的缘故。说好,主要是因为这里开发较晚,尚有大片的浅山区林地,将树木伐掉就可以开荒种地;与山边林地相间隔的草甸子,更是可以直接垦荒耕种,只需解决内涝即可。外加守着无边的森林,可以“靠山吃山”,烧火柴更不用发愁。这些比起父母的老家来,确实要强。还有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钱比较好挣。春夏秋三季,可以在黑土地上种植各种庄稼;冬天则可以进山干活儿,为生产木材的林业局采伐、倒套子,增加收入。从这几方面看,确实比一般的纯农业区,生活要好过许多。说这地方不好,当然也自有其缘由:同样是因开发较晚,这里的水很不好(包括铁力街里),人吃了以后,有的长大骨节,有的长大粗脖(甲状腺肿大)。小孩子长了大骨节后,整个身体发育都受到影响。长大粗脖的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地方病除了这两种,还有直接夺人性命的,那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克山病(因1935年在我省克山县发现而得名,也叫地方性心肌病)。这种病主要欺负妇女,多数发病前毫无征兆,若无明白人及时治疗(民间治疗该病方法简便有效,而当时医院并无抢救方法),能在数小时内致人死亡。50年代来到我们村的移民家庭,只要是来自热河的,绝大多数都因克山病而失去了家庭主妇。那时就有人说:“来到铁山包,两眼泪滔滔。来时用车拉,走时拿挑挑。”这话固然不能说是错的,但最起码并不全对。因为,几乎所有来这里闯荡的人,虽然可能流着两眼的泪水,却似乎并未听说有哪一家再回去。那么,为什么人们明知道这里有诸多的不好,却偏偏又不肯回去呢?除了因为这里尚有其好处之外,还因为这里的不好之处,通常要定居一段时间才能显现。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那时搬一次家确实是非常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现在提起五六十年代,人们都是说户籍限制如何如何。但据我看来,当时制约人们迁徙(这里不包括进城)的最主要原因并非户籍,而是那种当今人们所无法想象的贫穷。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搬一次家就是扒一层皮,甚至就是死一次!更不用说跨省搬迁,那几乎就等于倾家荡产。民间一直有一句俗语,叫做“破家值万贯”。倒不是说一个破家真的能值“万贯家财”,而是说,对于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来说,家里一丁点儿小小的、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砖头、一块瓦片,都可能拥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而这些东西,你搬家时是没有办法带走的,要搬家就只能丢弃或送人。某种东西因长途搬迁不得不舍弃,可过日子却不定啥时候偏又得用着这样东西,而那时候你再要去找就难了。搬一次家所带来的糟损,要苦干多年才有可能慢慢挣下并攒起来!</p> <p class="ql-block">  令人颇费思量的是,虽说七中队这个地方并非那么美好,可投奔这里的人,却一直络绎不绝。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几乎每一年都会有新户从外地迁入。有时候,一年会迁入好几家。一个原本只有二三十户的小村庄,很快发展到一百几十户。后来,因为要来的人太多,大小队就干脆一概不收。但也还是不断有新户迁入。那些特别想来这里的,会通过关系找到公社甚至县里,拿着上级领导的批条来,叫你不收也得收。初来的时候,他们注意的只是这里的好,至于不好之处,有的是压根就不知道;也有的是抱着侥幸心理,选择性地视而不见,直到那些不好的事情摊到自己头上,才不能不心生悔意。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买到“后悔药”。当然,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其实并无可值得后悔之处,因为得上地方病的毕竟只是少数。一般人家就算是摊上了,也很难毅然选择再搬一次家,逃离这个地方。我在这个村居住了十几年,只经历了我大哥因为儿女长大骨节而搬走,再没听说过有第二家(个别人家大骨节病还非常严重)因地方病而搬家的。而大哥家的搬迁,又是在七十年代,并非各方面条件都更差的五六十年代。就是在大哥家搬离的时候,还有许多人家在陆陆续续地迁入。这也难怪,在整个人民公社时代,我们那个福兴大队,一直是铁力县内经济收入较高的大队。原因是,这里紧挨着大森林,不但粮食生产搞得好,而且副业也同样搞得好。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的人口便越聚越多。</p><p class="ql-block"> 其实不光是我们那个村,从整个铁力县的情况看,建国后人口一直呈快速上升趋势。据《铁力县志》记载,刚建国的1949年,铁力全县境内人口只有29 821人,而到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也是铁力人口达到最高峰时,已经增加到402 428人。41年间,人口增加了372 607人,比原来增加了12倍还多。</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热火朝天的年代,是一个创造了许多重大奇迹、留下了许多重要遗产的年代,也是充满了矛盾与困难、让后人至今评说不尽的年代。不过对于我家来说,那个时候感受最深的却是困难。这种困难,开始于1959年,1960年达到峰值,1961年则逐渐有所缓解。</p><p class="ql-block"> 和所有的家庭一样,我家当时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缺少粮食。</p> <p class="ql-block">  据父母亲后来讲,1958年并不是灾年,而是丰收年,庄稼长得挺好。问题出在秋收这个环节上。因为全民大办钢铁(铁力街里建起了小高炉),抽走了大量的青壮年,村里缺少劳动力,再加上秋收时雨多,成熟的庄稼眼瞅着收不上来,糟蹋了不少,结果导致“丰产不丰收”。那时候,村里的土地尚不能做到旱涝保收,完全是“靠天吃饭”。春夏两季气候如何一般影响不大,可只要秋季遇上连雨天,那就一定是歉收年。这种情况,到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因为土地排涝设施的完善,已基本得到了改变。而1959、1960、1961这三年,就确实是大灾年。一方面庄稼歉收,一方面上边却按照虚报的数字征收“过头粮”,把原本已经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又挨家挨户收回去上交,只留下其中的一部分。缺少粮食,农民们就没办法吃饱了。</p><p class="ql-block"> 在村中一百三四十户人家中,我家挨饿是比较严重的。原因主要是刚从城里搬来,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在那个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一粒米、一棵菜都是好的,都可能会吸引好多饥饿的目光。在从来都是人情至上的乡村里,一个无亲无故的家庭,方方面面都难免要吃亏。尤其是不到四年搬了两次家,让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日子更是雪上加霜。</p><p class="ql-block"> 还好,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饿得够呛,但在极其勤劳而又善于持家过日子的母亲的料理下,一家人到底熬了过来。在我们那个村,没有人被饿死。在整个铁力县,也没听说谁家有人饿死。到1962、1963年,我家就已经一点点地缓过来了。1964年,家里经济状况已经得到了改善,还给大哥娶了媳妇。为大哥订婚,光过彩礼就是500块——当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款项。当然,大嫂娶进家门,也给家里拉下不少饥荒。这些饥荒,先是大家一起还,两年后分了家,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替大哥背了一半的债务。</p> <p class="ql-block">  对于我家来说,这些债务确实算是大事,但还不是最可怕的。当时已经显露苗头的,是一种前面提到的地方病,叫大骨节病。这种病都是从幼儿或少年时发病,患病的人关节逐渐粗大,走路像鸭子一样左右摇摆,迈不开大步,身体发育受到不同程度阻滞。发病者生活和劳动能力受到影响,严重者不啻于一种残疾。我的姐姐,我的二哥,或许和当年身体正在发育时吃不饱饭有关,都得了这种大骨节病。我虽然也有一些,但相对轻得多。大哥最幸运,他搬到农村时接近成年,已经长成了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子,一点儿都没受这种病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姐姐上学成绩很好,在同学中很是突出,经常得到老师和同学的称赞。只是由于家里生活困难,父亲不同意,就没能去考中学——因为上中学要去外地住宿,花销比较大。如果去考,是必定能考上的。姐姐后来虽然在村里小学代过课,还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可到底未能逃出农门。后来嫁给了八中队(当时是福兴大队第二生产队)的一个青年,生了4个女孩。59岁那年,因心脏病发作逝世。成绩优异却未能上成中学,更未能逃出农门,是姐姐一生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二哥学习成绩同样很好。有姐姐当年的教训,估计父亲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去考中学。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等上中学,又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学了一通语录,写了一通大字报,就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学校。在生产队干了几年活儿,大骨节病越来越重。实行“联产承包”后,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曾经想让他学掌鞋,在南岔住的大姑也劝他干这个(大姑家就有一台掌鞋用的机器),可他脾气很犟,说什么也不肯。我留他在我当时工作的小白生活,他也不愿久住。后来,他一个人去了南方,在广东、海南漂泊多年,54岁那年在东莞去世。哪方面都不比别人差的二哥,只是因为大骨节病,一辈子都没有成家。</p> <p class="ql-block">  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们都是善良、本分的农民,辛劳一生,饱尝了生活的各种艰辛,却没有享到一点儿福。我的母亲甚至没照过一张照片。父母去世后,我和二哥两人相依为命。好在那时生活成本很低,上学费用也很少。我的成绩一直很好,老师又照顾我,总是免收我的学费。就这样,我读完了小学读中学,后来从桃山中学考入铁力一中,最后高中毕业于干馏厂子弟中学(那时的高中也就是初中程度)。应该说,我在求学各个阶段遇到的老师都对我很好,是他们鼓励并帮助我完成了学业。</p><p class="ql-block"> 回到农村后,我代过课,当过出纳员和民办教师,后来读了师范校,当了一名正式教师。我的教学生涯长达十四年(包括读中等师范两年),先是教了半年小学,继而教了六年初中,后又教了六年高中(包括两年职业高中)。这个时期,先在黑龙江电大读了专科(1982年—1985年),紧接着又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读了本科(函授)(1986年—1989年)。本科毕业后,我于1991年底被调出学校,进入政协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公务员当了约27年,其中普通干部两年多,副科级干部三年多,正科级干部18年,副处级干部不到四年,到2018年7月正式退休。和哥哥姐姐比起来,我实在是一个幸运者。</p> <p class="ql-block">  在外面读中学的时候,看见村里孩子们走路一扭一扭的,心里就特别不舒服。联想到姐姐和二哥的命运,就更感到难受。令人欣慰的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由于饮水得到改良,加上粮食与外地发生串换,还有饮食结构发生改变、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等原因,在整个铁力区域,包括我原来生活的福兴村,大骨节病已经不再发病;其他两种地方病,则在此前就已经基本绝迹。</p> <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铁力县域之内。每当与同事、朋友谈论起铁力,谈论起这个从小就一直生活的村庄,我的感情总是非常复杂。说爱,是一定的、毫无疑问的,因为自己从小即生于斯亦长于斯,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但除了爱,也还掺杂着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因为我的哥哥、姐姐——这些我最亲近的人,他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却一生都与病痛相伴。这,就像是一根刺,一直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在人生的旅途上,这里,曾经给过我太多的依恋与抚慰,也给过我许多的辛酸与愤懑。在农村时,我努力学习和工作,为跳出农门创造着条件。同时,我也和许多农村青年一样,曾幻想通过努力改变村里的现状,但终归未能有所作为,且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几十年来,对于故乡这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一直深埋在心底,真是“剪不断,理还乱”!</p> <p class="ql-block">  但特别值得欣慰的是,如今的铁力——我的故乡,尤其是那个我从小生长的小山村——福兴,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些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同伴们,他们现在都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他们的后代,也从根本上摆脱了地方病的困扰,成长得非常健康,生活得非常快乐!</p><p class="ql-block"> 我衷心地希望,这里的一切一切,会变得越来越美好!</p> <p class="ql-block">(本文已于同日在黑龙江网络平台“陈年往事的记忆”上发表。文中图片部分由老同学张立新提供,部分来源于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