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评电视繁花

高国强

（高国强博士 原创 2024-3-8首发于美篇）

—— 能打败时间的只有文字

 我之前著文说电视剧《繁花》是“戏说繁花”。得修改一下“戏说”的说法，因为实际上，“戏说”都算不上，只能说是“恶搞繁花”。

当一部改编的影视剧播放时，通常会引起是否“忠于原著”的争论。夏衍在《杂谈改编》中说：“忠于原著的幅度要因人而异，真正好的经典著作，应尽量忠实于原著。” 中央歌剧院编剧万方曾强调：“改编文学名著，尊重原著是前提，在改编中要尽可能保留文学作品自身的特色，发现文学作品中的内涵是很重要的经验。”《山楂树之恋》的作者艾米在谈到对电影《山楂树之恋》改编的意见时，更是直截了当地说：“《山楂树之恋》出版已经好几年，海内外拥有大量‘山楂迷’。电影导演和电视剧导演想把它搬上大小银屏，重要原因应该是看中了它的故事框架和雄厚的读者群。既然如此，还是应该尽量忠实于原著，否则还不如找人创作一个新剧来拍摄。”

如果把影视改编是否忠于原著作一个“原著相关度”的量化，相关度从0至100定量，0表示零相关，影视剧和原著内容毫无关系，仅仅借用原著名字；100表示完全相关，影视完全忠实于原著。那么，我认为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原著相关度”可以打98分，电影《活着》可以打90分，根据杜拉斯原著改编的电影《情人》打85分。可见，绝大多数根据名著改编的影视对原著的忠实度是相当高的。

按上所述，电视《繁花》的“原著相关度”可以打几分呢？ 我认真看完每集《繁花》，又精读了金宇澄原著《繁花》，失望地发现，只能打10分！也就是说，电视《繁花》和原著的关联度很小，完全不忠于原著，除了片名相同和用了一些小说中的人名。

说电视《繁花》的“原著相关度”只有10分，是因为：1）改编忽略掉了大量人物，其中许多是贯穿全书的重要人物和灵魂式的人物；2）即使保留的人物，其人格属性在改编后发生巨大的、颠倒黑白式的变化；3）添油加醋地增加了许多原著中没有的人物；4）故事情节做了巨大的改编，原著中许多重要情节消失不见，而无中生有地编造出许多故事。

例如，原著中“贯穿全书四个重要人物”阿宝、蓓蒂、沪生、小毛，电视中忽略掉三个，只留下阿宝一人。阿宝的人物属性也与原著大相径庭，比如阿宝从来没有做过金融生意，没有炒过股票，也没有做过什么说得上的大生意，只是从事非洲百货贸易，阿宝跟数个女人有过暧昧但唯独与汪小姐、玲子无任何瓜葛，阿宝原来根本不认识玲子（通过沪生—陶陶的间接关系才认识玲子），没去过日本，没有支助玲子开饭店，没有被车撞过，原著中将阿宝描述为“时代旁观者”，而电视却把阿宝拍成许文强式呼风唤雨的炒股大牛人物，虚构许多商战故事，还把商战拍得像谍战，实在是贻笑大方！蓓蒂、沪生和小毛的故事在原著中占据了大量篇幅，许多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因为他们两个的关联才出现，在电视里全都消失无痕。

原著中阿宝少年时代的邻居小女孩“蓓蒂”，聪明伶俐，是一个灵魂式的人物，原著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便是：“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描写阿宝十岁时和六岁的蓓蒂一起爬在屋顶上看外面上海小世界的情节。阿宝对蓓蒂关怀、喜爱备至，原著文字：“….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阿宝看蓓蒂冰雪聪明的样子，心里欢喜。” 后来阿宝陪着蓓蒂和守护蓓蒂的绍兴老保姆“阿婆”乘船去绍兴乡下扫墓。蓓蒂在1966年家里被抄，钢琴丢失后，与阿婆一起离奇失踪，据说是“变成了金鱼”。阿宝后来一直与女人若即若离，没有很认真谈过恋爱，原著中引述多人的话是因为阿宝心里有个“小小姑娘”，这个“小小姑娘”即指蓓蒂。蓓蒂是有象征意义的，是一个升华了的美好、纯净形象，她的消失，让她永远停留在了少女时代，那曾经美好、平静的年代。我读完《繁花》原著，最令我难以释怀的，就是“小小姑娘”蓓蒂。改编的电视中没有出现蓓蒂和阿婆，这是相当遗憾的。

沪生、小毛少年时代的同学和邻居姝华、大妹妹、兰兰也有很多故事。姝华原是文艺女青年，喜欢西方作家的诗词，下放插队吉林延边后嫁给一个朝鲜族人，生了三个娃，得了产后抑郁症，沪生在上海北站碰巧遇见回沪的姝华，她郁郁疯癫几乎生活都不能自理。大妹妹在被分配安徽军工厂前肆意游荡，和邻居兰兰经常像一对蝴蝶一样飞在上海街头，以吸引男青年“盯梢”者的追逐为乐，被小毛斥为一对“赖三”。大妹妹下放安徽兵工厂做手榴弹，嫁了人，后返城，开了个馄饨店，和普通街头妇女无异；兰兰嫁了香港人，后回上海成了贵妇人，吃喝玩乐旅游活得自在。这些在电视中都没有出现。

电视改编后保留下来的原著中的人物，其属性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著中汪小姐是个三十出头的有夫之妇，活跃顽强，妖媚轻浮，一门心思想生二胎，在赴常熟富商家宴时卖弄风情，和富商徐总勾搭，怀上一个双头怪胎。汪小姐这样一个女人到了《繁花》电视里，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年轻未婚女性，人品端庄，积极进取，人性光辉灿烂，创造出一个正面、高大全形象的汪小姐，简直匪夷所思。

原著中梅瑞曾与沪生恋爱，一度暗恋阿宝，后嫁“北四川路男人”，育有一女，男人后半瘫在床。梅瑞表面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梅瑞力图改变命运，通过其会作会折腾的母亲改嫁的初恋香港小K上位，曾经风光一时，结局陷入困境。电视中的梅瑞角色要单调、苍白得多，除了想当科长没有什么戏份，而想当科长这个情节也是无中生有的。

李李开了个“至真园”饭店和原著相符，但李李的人物属性改编出入太大。原著中李李是个风尘女子，在酒吧坐台从事色情业，后和另外两个小姐被一个叫“小芙蓉”的小姐诱骗到澳门赌场坐台，李李遭受折磨和虐待，胸口被刺玫瑰花，后被欣赏李李容貌气质的澳门老板周先生解救，收为情人，李李命运因此发生改变。李李得权势后实施报仇，将“小芙蓉”弄死，把尸体灌在了水泥柱子里。97年香港回归前周先生去了加拿大，李李回沪开了饭店“至真园”。李李的苦难经历和罪孽深重，让她不能过正常男女恋爱生活，她与阿宝有过一次性关系，但却不能步入恋爱，最后李李到上海边上的嘉定一个寺庙里削发为尼。电视里却把李李改编描述为证券公司白领，炒股高手，把欣赏她的澳门赌场周老板描述为证券公司大佬，很匪夷所思。

原著中确实有个“爷叔”，却是个变态偷窥狂！“二楼爷叔”是小毛邻居，棉胎商店店员，被邻居银凤称为“瘪三”。爷叔长期窥视小毛和银凤私情，并向银凤的丈夫海德告发引动波澜，导致小毛与银凤、好友阿宝和沪生的断交。也因爷叔的窥视癖，后使新迁入住户招娣夫妇离异。九十年代爷叔将楼下理发店改成色情按摩店，在按摩房的隔壁开了个暗室，在招贴女郎画的眼睛里开了洞，继续他的偷窥癖好。这样一个“瘪三爷叔”，到了电视里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做生意法老、上海滩教父式的山中高人，教导阿宝做生意、炒股。把爷叔这样一个坏蛋、瘪三，改成正气凛然的上海滩大佬，这不仅匪夷所思，还简直令人发指。

原著中的大量重要人物在电视里消失不见，却无中生有编造出许多原著中没有的新人新事，如汪小姐追求阿宝、汪小姐独立开公司做牛仔裤生意、外贸公司金科长、操弄证券的麒麟会、证券公司强总、宁波老板、炒股票跳楼的发根、开车想撞死阿宝的发根儿子、金美玲饭店、饭店女老板卢美玲、跳楼的金老板、小江西、追求汪小姐的皮草王子、邮票李、做服装生意的范总、诸暨地下工厂的老板、西国投、上海服饰公司上市等等一众人物和故事，纯粹是海阔天空、胡编乱造，很令人无奈。

我以为，评论一部影视剧改编，不单是简单地审视“忠于原著”或“不忠于原著”的问题，而是看其有没有怀着对历史的尊重，对当代和未来负责的前提下，延续原著的文学精神和思想脉络。

如果一部改编的影视剧不忠于原著，又不延续原著的精神和思想，完全可以作为创作的一个新剧来拍摄，我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沿用原著来命名。比如，一个导演拍一部《红楼梦》电视，不尊重原著，与原著的相关度只有零或10，那么，你干脆命名电视为《黑楼梦》、《白楼梦》、《黄楼梦》不就行了，干嘛要叫《红楼梦》呢！

电视《繁花》完全不忠于原著，与原著相关度极低，应该看作一个创作的新剧，电视名称可以取比如《繁草》、《落花》、《花草》之类，但就是不该叫《繁花》，以免混淆视听。否则，就是所谓“恶搞”，恶搞繁花。

声明：这部重创作的电视新剧本身故事性还是很不错的，画面感、光线、光影、色彩、镜头的运用都相当出色，演员阵容杠杠的。李李这个角色演得最好，阿宝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END）

    作家简介：

     高国强，著有散文、随笔集《両山夜话》和《伏草林风》，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人，1980年毕业于丁蜀中学，1984年毕业于苏州大学化学系，1987年获上海工业大学应用化学系硕士学位，1987-1993年在南京中国药科大学基础部任教，1993年夏自费赴美国留学，获阿拉巴马大学塔城分校化学系博士学位。1997-2000年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化学系进行博士后研究。2010年春回中国担任南京工业大学特聘教授，并创立无锡高顿传感技术有限公司。作者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影评、文学理论研究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