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体诗中的冷幽默 一一在悉尼诗会诗词讲座上的发言稿

老夫子

作者 老夫子

图片 悉尼诗友 部分来自网络

编辑 老夫子

诗不仅要富有艺术性，还要有趣味性。我有个偏见，如果写不出铜铁琵琶大江东去的豪放，写不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至少要写出些有趣味有可读性能让人产生兴致的句子，而不要去写那些人云亦云、跟风逐流、味同嚼蜡的作品。好的诗词作品一定会有味道，趣味性是诗句的魅力所在。 充满趣味的诗句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让人产生共鸣。

而幽默则是实现诗词趣味性的一种重要手法。

幽默诗句的创作，需要智慧和创新的思维。诗人需要通过出人意料的转折和妙趣横生的描写，来创造出让人捧腹的诗句。而在欣赏幽默诗句时，我们则可以放飞自己的想象力，去感受诗人的智慧和生活的趣味。

先看例诗:

五代时期诗人花蕊夫人的《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花蕊夫人，青城（今四川灌县西）人，因才貌双全，嫁与后蜀主孟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孟蜀亡国后，被掳入宋。宋太祖闻其诗名，召她陈诗。徐氏就写了这首《述亡国诗》。

此诗破题就直述国亡事：“君王城上竖降旗”。当时后蜀君臣极为奢侈，荒淫误国，宋军压境时，孟昶一筹莫展，屈辱投降。

次句“妾在深宫那得知”，用反问语，措词微婉，意蕴颇深妙。历代追咎国亡的诗文多持“女媧亡国”论，如把商亡归咎于妲己，把吴亡归咎于西施，把唐明皇衰败归咎于杨贵妃等等。而这句诗则是针对“女媧亡国”而作的申辩。

第三句照应首句“竖降旗”，描绘出蜀军“十四万人齐解甲”的投降场面。当时破蜀宋军仅数万人，而后蜀则有“十四万人”之众。以数倍于敌的兵力，即使面临强敌，当无亡国之理。可是一向耽于享乐的孟蜀君臣毫无斗志，闻风丧胆，终于演出众降于寡的丑剧。

结句，“更无一个是男儿！” 好像投降的十四万人都是女子一样。更无一个”与“十四万人”对比，“男儿”与前面“妾”对照，显示出一种很荒谬很可笑的很滑稽的逻辑，可谓痛快淋漓。

有人把这句男儿理解为没有一个是挺身而出的英雄，说男人都是软骨头。这样理解当然也说得通，而今许多人引用这句诗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但从作者本意来看，这种解释略嫌直露。从起承句演伸下来，应该理解为都是女性。你们不是说″女娲误国"吗？那投降的必然是女流了。这是沿荒唐的逻辑导出的的荒唐说法，成为一句反语，一种冷笑，一种沉痛的幽默，连鲁迅先生读后也说:快哉快哉！

我把这种写法称为冷幽默。

冷幽默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它通过幽默和戏谑来触及人生和社 会的一些沉重主题，通过一种荒诞的、滑稽的、变态的、病态的艺术表达方式表达思想感情，通常涉及痛苦与欢笑、荒谬事实与平静反应之间的矛盾对比。冷幽默的作品往往带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通过夸张和扭曲的手法展现出世界荒诞性和对人性的异化。

秦始皇焚书坑儒，在后人看来就是一种荒诞不经的事件，也是许多冷幽默诗的题材。如章碣《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诗的大意是:刻写文书的竹简绢帛刚刚焚毁，皇帝的基业也随之空虚了。城关山河之险。只空锁着秦始皇的坟墓。那坑杀儒生的火灰还没有全冷，华山以东的地区已经大乱，刘邦、项羽之流原来都是不读书的！

所写的事件背景:秦始皇三十四年，採纳丞相李斯的奏议，下令全国将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外，所有图书一 律焚毁。令下之后三十日不烧者，罚作苦役。首句“竹帛烟销"、转句"坑灰"即指其事。

诗的结句指出秦亡之原因:刘项原来不读书！刘项指汉高祖刘邦与西卫王项羽。 刘邦原為沛上亭长，是苏北乡下的，可能未喝过多少墨水。项羽却幼有奇才，世代為楚将，当然受过教育，不过其灭秦不在舞文弄墨，乃由於其力能扛鼎。故"刘项不读书"，并非全属事实。但是初起义之陈涉、吴广，乃出身田亩之戍卒，因為服役途中遇雨，赶不上到任之期，恐怕治罪而揭竿起义，他们大概是真未读过书。诗人因陈、吴乃无名小卒，不若刘、项之名震今古，而且实际灭陈者确是刘、项两人。不过，说项羽不读书，略嫌有违事实而已。然而此等细故，皆无关宏旨，全诗意在讥讽秦始皇企图以焚书坑儒来巩固政权之荒唐，其王朝终於亡在不读书者之手。你不是怕民众读书误国吗？造反者是不读书的！

当然，泰之亡，原因甚多。西汉贾谊《过秦论》归结其在仁义不施。此诗只四句二十八 字，不能长篇大论。诗人只突出秦始皇焚书坑儒政策而攻讦之,富含冷幽默之趣！试想，如果作者不用这种冷幽默笔法，而用另一种直述语句，如: 刘项扬鞭驱战车。虽然也可以作结，但效果却差远了。

同样题材还有清初陈恭尹作《张良受书》:

谤声易弭怨难除，秦政虽严计亦疏。

夜半桥头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

这首诗是描写圮上老人夜半传授张良太公兵法的故事。韩国贵族张良在江苏徐州下邳的一座桥上遇到了一位神态傲慢的老人，这位老人通过一系列的考验和试探，最终决定将一本重要的书籍《太公兵法》赠与张良。这个过程后来被称为“圯上受书”，张良后来成为了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辅助刘邦建立了汉朝。此诗讽刺秦始皇法令严苛；用焚书坑儒等手段来钳制人民的思想言论，结果毫无用处，儒既坑不完、书也烧不尽，请看：那夜半桥边，不是有位老人把书交给张良，一面还高兴的喊道“孺子可教”吗？人间到底还是有许多烧不完的书啊！“人间犹有未烧书”用冷幽默手法来讽刺专制政权以高压手段来控制人民的思想言论，到头来还是白费心机，非常可笑。

再看一首元代陈孚《博浪沙》:

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禝已惊摇。

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

秦始皇為防止人民武装叛乱，曾收集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金人。每个重三十四万斤，置於咸阳宫外。然而，他出巡路经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南)时，张良令力士操铁椎狙击之，击中副车，秦始皇幸免。此诗即咏叹其事，语意与章碣《焚书坑》诗类似，皆为冷幽默章法:你把天下的兵器都销毁了，怎么还会有铁椎呢？读着此句，我们仿佛看到作者挂在嘴角的冷冷笑意。

综上例子，我们觉得，理解冷幽默，首先要理解其中的“冷”和”幽 默”分别代表的含义。冷即冷峻，通常用来形容沉重、消极或阴暗的事物，而“幽默”则是一种戏谑、滑稽、机智的表达方式。冷幽默就是将两者结合起来，以幽默的方式表达沉重、痛苦或无奈的情感。

冷幽默常常采用反讽、夸张、对比等手法，以一 种看似轻松或戏谑的方式来揭示现实中的荒诞、无常和无情。冷幽默常常触及生死、离别、命运无常等深沉的主题。冷幽默作品题材常常具有荒诞不经的特征，它们可能涉及到极端的情境或者违反常理的事件。因此,理解冷幽默需要深入感受其中的情感和主题，理解诗人通过幽默和戏谑来表达的深沉情感。

冷幽默与一般的幽默不一样。如果不是那种沉重的荒唐的事件，而只是日常的开玩笑，那就只是幽默，而不是冷幽默。如苏小妹同其兄苏轼一样，擅诗喜联，开朗活泼，好开玩笑、斗嘴相讥。相传，苏东坡脸长，其妹子出句嘲笑他： ”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流不到腮边。“

苏东坡反唇相讥妹子额头高：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笑哥哥的满脸胡须：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苏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曰：”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这纯属开玩笑的诗，具有幽默感，但不冷，题材并不沉重，思绪并不尖刻。至于那些插科打诨、专事搞笑的打油诗，更不在此之列了。

冷幽默与冷峻的讽刺、反讽有相似之处，都是对不合理的荒谬的事情的揭露与批评，但也有区別，讽刺的愤怒是直露的，激烈的，如杜荀鹤《再经胡城县》: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这就是直接的纯粹的揭露与讽刺，只有愤怒，没有幽默成分，不属冷幽默类的作品。冷幽默的愤怒是平静的，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的，显得更尖锐深刻，表达更生动。

在下不才，也曾模仿运用过一些冷幽默笔法写作，如:《也咏宋江》:

博得招安一顶朱，弄丢兄弟好头颅。

浔阳楼上题诗客，敢笑黄巢不丈夫？

最后一句诗直接盗用了水浒传宋江题于浔阳江的酒楼上的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将自己与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进行了比较，宋江认为，如果有一天能实现雄心壮志，那么黄巢的成就就不值一提。黄巢不是个真正的大丈夫，他才是大丈夫。但结果却是他受招安，葬送了梁山泊的事业，比起黄巢差远了。黄巢与王仙芝起义时，蕲州刺史裴偓曾为王仙芝向朝廷求官，唐答应授王以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因黄巢等坚决反对，不敢受命。黄巢后来曾率兵突破潼关，进入长安，即位于含元殿，国号“大齐”，不久长安为唐军包围。中和三年（883年），黄巢退出长安，至泰山狼虎谷，战败自杀。宋江那有这种刚直不阿的霸气？拙诗末句直接引用宋江的″敢笑黄巢不丈夫"，加个问号，是否有点冷幽默的效果？

再晒一些有点冷幽默的习作，如

寓言

熊上沽家欲就餐，呼来侍者点牛肝。

那知却入大厨眼，即把熊膰列菜单。

英国有句谚语说:如果你不在餐桌上，就在莱单上。拙诗想接着说，即使你坐在餐桌上，也可能被写在菜单上。君不见某大帝欲以特别行动获取邻居领地，反被另一老头拖下泥潭颇受煎熬的现实吗？就像这诗的结句，大厨盯上了餐桌旁老熊的肥掌(熊膰即熊掌)，是否有点冷幽默？

以下一些习作就不一一评说了。

读崇祯遗诏

一束白绫终此身，遗言抱恨怨诸臣。

莫非阉党宦官辈，都是鸿基专宠人？

[注]李自成别名李鸿基。

闻克島事

半岛屡闻鞭炮崩，蘑菇云柱漫空腾。

请君尊重消防法，莫把烟头随处扔。

起诉杜甫一一闻起诉莫言之毛君自比老杜

石壕村叟逾墙夜，茅屋秋风漏雨时。

检点通篇负能量，少陵或恐惹官司。

感平海镇欧金中案

莆田啥事可追踪？要溯因由只怪风。

若是铁皮钉紧了，乡村依旧太平中。

疫期感恶意返乡事

少年别井老回乡，未改吴音衰鬓长。

远客还家多恶意，今番先扣贺知章。

2022春节观男足中越之战

血压飙升火上头，元辰无事自寻愁。

老夫从此长心眼，不可开年看足球。

观中叙男足之战

彼地经年战火侵，黎民情感受伤深。

输他一脚聊安慰，国足慈行太暖心。

……

这类习作但读来总有些趣味，但离真正的冷幽默作品还有距离。

冷幽默诗词是在下冥想出的一个品种，未见诸于诗界，网上也搜不到"冷幽默诗词"的概念。在冷幽默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们 对人性的敏锐观察和对生活的独到见解。正 是这种深刻的内涵，让幽默诗句在带给我们 欢笑的同时，也启迪了我们的心智。

其实在历史和现实中，沉重而荒诞的、严酷而滑稽的事件有许多，如果用心去体味，可以入诗的题材也不少。关键在于诗人要有深刻的生活哲理和人性洞察。这是可能是诗词大家才能达到的境界。

作者简介

程立达，网名老夫子，广东高州人，66届，77级，退休后客居悉尼，是竹韵汉诗协会会员，悉尼诗词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