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是什么（6）

陈兵

（6）

与雷书记第一次谈话后，甄理心里有了底，新的领导没有相信庞留下的那些不实之词，而且雷书记观察事物、分析问题的水平比庞高很多，甄理对自己问题的解决充满了信心。

他遵循雷书记的告诫，在二工区安心锻炼，同时回忆总结分析“三谈”运动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与他进入铁路工作以来许多事情关联着。他的思绪又穿越回六年前：

1972年1月，他进入了养路一工区当了养路工，由于冬季要集中取暖，住进大工房睡大炕。他逐步适应了养路工艰苦的工作环境，而且觉得自己要脱离苦重的养路工作，只要当干部一条出路，但要当干部就要表现好，起码当前必须安心当好养路工，他就本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想法振作起来。说是伪装吧，也不完全是，人总要有理想目标吧，改变不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努力实现个人追求，恐怕是人的本能，只不过当时的思想灌输是要干好本职，不能追求贪图安逸的资产阶级思想。宣传教育是这样说，人们嘴上也得这样讲，实际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儿，这就叫作言不由衷，甄理当然也是如此。另外他还听说他能分在养路一工区是郝友全给争取的。郝招了他们5人，对甄理印象最好，觉得他诚实，还看过他写的文章，感到他文字方面能力强。作为政治指导员，当时常要组织政治活动，三天两头开批判会，需要有写作能力的人，于是在分配5人的前一天，郝友全打电话给段人事室主任，要求把甄理分到定阳养路一工区，与领工区同院，他可以随时使用。

甄理果然没辜负郝友全的期望，一次在全领工区召开的批判会上，甄理写了篇批“知青插队是变相失业”的文章，并在大会上发言。那天晚上在灯光灰暗的大房里坐满了100多职工，段政治处也派人参加了大会。甄理当年插队是形势所迫，中断学业到农村，知青们并不满意，但毕竟在农村得到了锻炼，了解了民情，体验了农村的生活。甄理的文章突出说了插队的好处，他在发言中说：“劳动炼红心，艰苦育新人，我在大城市长大，各方面条件优越，没有体验到农民生活的艰辛、劳动人民的辛苦，插队正好补上了这一课，对一生受益无穷，从这个意义来讲知青到农村插队岂能叫‘变相失业’？”并举了些知青模范的实例，言之有物，加上他的北京普通话也给力，震动了全场，政治处来人在讲话中大加赞扬，说文章写得好，发言也有力。郝友全作为指导员感到光彩。从这以后，领导像发现了甄理这个金矿，只要有群众发言的机会就交给他，倒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得到了锻炼，要知道他在小学、中学时都以沉默寡言著称，到了山西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积极的表现，博得郝友全更加的重视，被推选为团代表，参加了定阳工务段共青团代表大会。

段共青团代表大会在工务段大会议室召开，代表人数也就30几人，按全段28岁以下青年比例选出来的。整个工务段上千人，28岁以下的年轻人数比不过中年以上的人。会议进行中，出现了4个服务人员，都是年轻的姑娘，其中三个是段工厂女工，还有一个最漂亮女孩又把甄理吸引住了，那不是刚来时从会议室瞥见的那个姑娘吗？她好像是机关的人，是干什么的？几个姑娘像小燕子飞似的跑来跑去，服务得很勤快。甄理常看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听人叫她远云，啊，多好听的名字，远方的云，仿佛广阔蓝天的远方漂浮着几朵白云，洁白无瑕，轻盈欢快，令人遐想。那美丽的情景联想这美丽姑娘的外貌：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明亮好看的眼睛配着匀称的脸型和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叫人看着喜欢。甄理暗暗把她与插队时的北京女知青比较，有说不出的感觉。北京女知青由于大城市生活的熏陶，见多识广，还经过政治风云的洗礼，大部分很成熟，关心政治，议论他人成了习惯，而这个女孩从动作表情显得单纯可爱，配上漂亮的外表，像一股清风，愣叫甄理想入非非的。不过他马上意识到想得太多了，出圈了，当时的形势把人们对爱的追求桎梏起来，那容得你胡思乱想，再说又打听到这姑娘是段机关办公室的人员，好工作，你这个养路工不能有非分之想。这是甄理对这女孩的第二次印象，比第一次的一瞥更深刻一步。

到了4月份天气转暖，他与另外3个青年搬进了大工房旁边的小房，也就是甄理他们几个招工刚来时住的那间。搬家的那天，严工长劝说：在大房里一块住多好，热热闹闹的，干嘛非要住小间。但是青年人觉得住小间才能算宿舍，大间只能叫工房，再说年轻人有自己的私密话，不想叫一块住的老工人听到。这样甄理、郝明、陈述、王青住在了一起。郝明、陈述是铁三局的子弟，他们的父辈是铁路工程局职工，工作全国流动，目前正在山西建铁路，而他们的老家分别在陕西的宝鸡和四川绵阳。王青来自山西深山的一个偏僻小县城叫古石县，以前甄理没听说过。

几个年轻人住在一起，开始也有说不完的话，都是交流自己家乡的环境、风俗、人文，都夸自己家乡好。甄理的家是首都，不用介绍谁都知道是第一的好；郝明介绍了宝成铁路，如何穿山越水，修建是如何艰苦；陈述把四川夸成了一朵花，说是天府之国，如何美好，直说以后一定要调回老家，绝不在山西找个喝醋的老婆成家。甄理听了好笑，你才多大，就想着结婚，调回老家哪那么容易，当时一个人一旦入职一个单位，不管好坏就得准备一辈子不能出去了，工区有的老工人老婆在外地，一年只有一次12天的探亲假，两地分居几十年了。王青支支吾吾不说自己的家乡，大家说完了他没法了，只得说：“我老家在古石县，四周叫大山围着，不通铁路，城里只有一条街，从这头就能看到那头，挺穷的，不如定阳好。”甄理来了兴趣说：“这地方挺有意思，当初人们怎么选这个地方建城？”王青说：“说是一千多年前那儿住着军队，守着山口防敌军过来，慢慢人口多了就成了城镇。别看那儿偏，抗战时可是八路军重要根据地呢。”甄理说：“那你转运了，参加工作来到好地方了，你们县招到工务段多少人？”“有好几十个，男女都有，机关那个女孩远云就是我们那儿的。”王青答。甄理心里立时一动：啊，就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啊，可外表真看不出是山里姑娘啊，看来穷山沟里出凤凰啊！他没再说什么。郝明这时接着说：“那远云长得像个新疆人呢。”原来刚到工务段时，他们都一块学习过。甄理想：这小郝观察的挺仔细，漂亮的姑娘都吸引着男孩呀。不过甄理通过聊天，又掌握了远云的一点信息，但也没往别处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每天上工下工，晚上没什么活动过得有些无聊。甄理想：自己要想当干部，就要有更多的知识，学习很重要。学什么呢？根据自己的特长，只能发挥写的作用，养路的技术知识学了以后还得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只能当个政工干部。对，就学政治理论，那些伟人著作自己有几本，里面包含着哲学、历史各方面知识。于是把带来的《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实践论》《矛盾论》找出来放在床头有空就阅读，同屋的人对这些不感兴趣，晚上不是到俱乐部看电影，就是到车站站台逛游，实际上是看那些年轻的站务员姑娘。哎，青春期嘛，男女相吸正常，闹得严工长开会时说：“你们看上了哪个姑娘跟我说，我帮你们去说说。”话是这么说，没有哪个小年轻的真跟工长去说，知道那是工长的玩笑话。

有天晚上甄理一人在床上看书，郝友全进来了，问：“就你一人在啊？”“哼，他们都出去玩了。”甄理答。“你看什么书呢？”“《矛盾论》”两人一问一答着。“光你看，他们看不看书？”郝问。“他们不爱看书，说看不懂。”甄理答。“组织他们也看点书，一块学习学习。”“试试吧，估计够呛。”郝友全又与甄理交流了些学习体会，不过甄理觉得他也不是全都懂，像矛盾的转化、绝对与相对的理论，也不能解释得完好。不过人家是领导，做过多年政治工作，实践经验总是强。

这件事过后甄理没再想了，谁知过了些日子，一天上工前他看见一陌生人进了郝友全办公室，下午下班后郝友全把甄理叫到办公室说：“我把你们政治学习小组报到了段上，他们觉得是个新生事物，又层层上报，这不上午省电台记者来采访我了，你们要继续坚持啊。”“什么学习小组，我们没组织过呀？”“那天我不是到你们宿舍看见你在学吗？”“嗨，那是我没事看看书，他们对学政治没兴趣。”“那就培养兴趣，明天上班前我跟你们一块学，没准儿过几天电台还广播你们小组的事儿哪。”甄理听到这儿慌了，忙说：“指导员，我赶紧把他们叫来，您跟他们说说吧。”郝友全同意了，甄理赶紧跑回去把同屋三人叫来，郝友全把成立学习小组的事儿说了，那几个年轻人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但领导这样说了就只好照办。郝友全还说：“小组就由甄理负责，他读的书多，你们就听他辅导。”

第二天一早，郝友全就叫起甄理他们，在院里放了把椅子，找了几个小板凳，叫大家坐下，甄理把《矛盾论》拿来开始念一段议论一段，实际上只有甄理和郝友全谈体会，其他三人只是点头的事儿。这样学习半小时后大家洗漱吃饭准备上工。

这样的学习坚持了一段日子，也真没想到，一天，省电台广播了甄理学习小组的通讯，题目是《刻苦学习的年轻人》，里面说：在定阳铁路工务段定阳养路一工区，活跃着一个青年理论学习小组，他们是甄理、郝明、陈述、王青四个青年人组成。在全国掀起认真看书学习的热潮鼓舞下，几个年轻人自动组织起来学习政治理论，他们是宝书随身带，有空就学起来。通过理论学习，思想境界大大提高，提高了自身修养，安心了本职工作......这篇通讯是郝友全向记者介绍，经过段政治处加工而成，那句“宝书随身带，有空就学起来”就是郝友全常用的口头语。甄理感到挺笑人，先总结材料，再成立个小组，还没怎么显出效果就上了省级电台，觉得拔高太快。他找到郝友全谈了自己的看法，郝友全说：“你怎么不开窍，是培养你们呀！”甄理无语了，得，顶着压力硬着头皮继续吧。

电台一广播，甄理他们的学习小组出名了，各种会议上叫他们介绍经验，当然就是甄理代表去，这样他三天两头外出开会，每个月在工区干不了几天活，严工长无可奈何，顶着工区工人名额，却完成不了工时定额。他找当时的领工员周道倾诉，怎奈人家郝友全是段党委委员，周道惹不起，他的办法就是暗顶，你让甄理学政治，我就叫他学技术。他叫甄理到段工厂学开为工人上班将配置的铁道线上行驶的小马力车，如果配置下来，工人跑远处养路开车就行了，不用费劲拉平车了。甄理倒是学会了，可车却一直下不来，原来上边怕不安全，小马力车要走铁路正线，万一与列车碰撞后果不堪设想，便取消了配置。甄理不知道他们党政之间的矛盾，谁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学习小组已经出名了，甄理随之也有了一些名气，他觉得自己离当干部近了一步。上边更是重视这个小组，它符合当时“认真看书学习”的形势，这个典型必须树立下去。 不过，情况还是出现了变化。一天，郝友全把甄理叫去说：“我要回到段上筹备成立工会工作了，要离开领工区了。”甄理听了一惊：“啊，您走了谁来当指导员？桥梁领工区的宋明过来。”“宋明在那儿是做什么的？”甄理问。“他是个桥梁工，没当过领导，你要支持他工作，另外把学习小组坚持下去，我也跟他说说支持你的工作。”郝友全道。甄理能说什么呢，这是上级的安排，但毕竟与郝指导很熟悉了，虽然郝指导为有自己的工作，拔高自己的成绩做法，但现在就是这样的风气。

郝指导走了，宋指导来了，甄理下步也有了很大的变化。